枪响后的两三秒钟,林世山看到,那年轻人的眼光变得激动,一闪一闪。手放在长袍下面,没有拿出来。上身挺直,好像军人听令,要出动之前----
林世山心中一动。
他想起来,刚才刚站到大致位置,听到有人互相打招呼,其中好像有这个年轻人。
打招呼的几个人,互相之间很客气。
这个年轻人,当时表情似稍稍有点架子。
林世山迅速做出决定,“看看这年轻人怎么回事-----”
看毙人的人们向坡下走。
林世山不紧不慢地随大流走。
人群移动,大都是一个方向,进东城门。也有少量不再进城,走上城外大道,渐渐走远,各自上了岔道。
林世山进城,因为,那个年轻人进城了。
林世山远远跟着。街上人多,很多人走这个方向,林世山并不怕引起什么怀疑。
再说,他心里有些期盼,“这年轻人刚才的表情,很像我们自己同志----他有些冲动,忍住了----他长袍里是什么?一支手枪?一把刀?如果有东西,应该是一支手枪----”
从东向西,走了县城主大街的一半,林世山心中开始嘀咕。
“这他妈的,有些不对啊!”
他远远看见,年轻人有时候停下来,和人说话。
有的是普通老板或是店铺伙计模样的,很客气地对那年轻人。
还有的,几个透着精悍之气的年轻小伙子,和那年轻人打招呼,双方好像很熟。
林世山开始警觉起来。
他离年轻人越来越远。
在快到西门时候,林世山看见,年轻人拐进了一条南北走向的小街。
林世山心中狂跳。
他快步走向西门,出了城。
在离城门两百多公尺的一座树林边上,他躲在了一棵大树后。
他看着县城西门。
他知道,刚才那年轻人拐进去的那条南北向小街里,驻扎着县警察局,以及直属县府的侦缉队。
也就在他藏身的十分钟后,那年轻人带了两个明显是侦缉队员的家伙,匆匆从城西门出来了。
三个人在城门口外,向哨兵问了些什么,又东张西望,点点划划了几个方向,好像犹豫了一阵,终于回进城门里去了。
林世山这时候,心中大骂的是自己!
“亏你还是北伐军出来的共产党员排长!你老小子,长的不是人眼,成了他妈的猪眼牛眼了!猪眼牛眼都不如,猪眼牛眼都能看出人的眼神眼色来!
他妈的,那小兔崽子,是见杀人激动,他自己也想亲手杀人,有他妈的杀共产党的瘾!
老子也是太想找党了!看见那小子脸色不对,竟会以为他有什么跟普通百姓不同,哎呀,可不就是大大不同么?
那小子,是想有杀共产党人的机会,立功,升官发财!
----
老子想想,刚才有走得近的时候,听人叫他什么什么‘钟平’?
他妈的,老子记着。
山不转路转,等有一天-----”
林世山遁入了大山去----
眼看两年快要过去,林世山还没找到组织。
他打定主意。
“老子就不再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了。
老子每天出门,不管是到哪里,都留个心思,瞄着点儿。
等到
两年整数一到,老子就直奔苏区方向去。
这一趟,哪怕天塌地陷,只要还有一口气,老子就是爬,也要爬到苏区!
老子就是死,也要死在找党的路上!”
决心一定,林世山安心了许多。
每天做农活,打柴,干得挺有劲。
妻子时喜时忧地看他。
妻子的喜,很自然。
男人安心开心,爱他的女人当然高兴。
妻子的忧也很自然,她太了解自己丈夫的心性了。
她不向丈夫说半句阻拦的话。
她也是穷苦人出身,知道男人想做的事情,是要让天下的穷苦人都扬眉吐气!
妻子为丈夫做鞋。一双接一双。
这天,林世山在十几里外的山上砍了一棵好料树,伐去枝桠,扛了下山——放到家里的柴房里,过上足够时日,便可作木料,卖到城里去。
一根打杵协力,他走得很轻松。
还是因为心里决定早已经做出,不然,现在他也还是会心事重重,愁眉苦脸的。
走上一长段,他将打杵架在树料一头下面,歇会儿。
“----等这树料干了,可以卖个好价----呀,不对,老子不是快要走了?
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邪门儿!
老子是北伐军排长,老共产党员。
不能就这样,这个,消磨,消磨了革命意志!
老子的同志们,曾副官,一班副,多少烈士,瞪着眼睛看老子哪!
老子要是忘了仇恨,忘了主义,就知道老婆孩子,老子,不要说是老共产党员,老子连男子汉的名头都不配!
今天老子回家,晚上就跟媳妇把想法说清楚!
嗨,老子也是多心了。
看看孩子他娘,她哪里不知道老子的心思?
实在有些对不住她——可是,报仇事大,主义事大!”
林世山略蹲,将肩膀放到树料之下,直腰直腿,起!
起了,他却没开步走。
他略微转了转腰腿。
树料也随着他的转动而转动,前端直指山道边的林子。
林世山开步,扛着树料,走进林子!
大约三四十步,他停下了,将树料轻轻靠在一棵粗大树木之后。脚下不再移动,轻轻缓了呼吸。
一分钟左右过去,一个五短身材的年轻人,从山道对面的树林中钻了出来。
年轻人长得很横实,身穿短褂,黑色灯笼裤,脚下却是一双国民革命军的胶鞋。
他手中持一杆汉阳造步枪,肩上还斜着披了条子弹带。
年轻人站在山道上,目光扫向山道左右上下,嘴里发出一点诧异之声。
“他奶奶的,好像就在这一段,怎么?跑这么快?”
他向山道下方看。
林世山当然知道,这年轻人在找什么。
他一准儿是在稍高处,看见了这一段可以看到的地界上,林世山扛着树料在走!
“难道是追踪老子的?”
林世山脑中闪过这个疑问,立刻就否定了。
“老子不认识这个家伙,看他挂的袖章,这居然还是个区一级的清乡队员?估计有几下子,胆敢一个人巡逻出来!
他肯定不是专门跟踪对付老子的。
要是知道老子的底细,反动派无论如何也不会只派一个人来找老子的麻烦!
老
子这点底数还有!
他妈的,这小子是干什么来了?”
这时候,年轻的清乡队员侧耳听听,快步地走向林世山这个方向!
林世山大惊。
随即他立刻镇定下来。
他到底是有军事战斗经验的前北伐军代理排长。
“----这小子如果看见了老子,绝不可能是这么个姿势!
呀,他防的,是山路上正在走来的人!”
林世山看清,壮实的清乡团丁,已经转了方向,站在一棵大树后面。
他的屁股,离林世山不到二十公尺!
以林世山目前的全面战斗力,他有相当的把握,冲杀而出,灭了眼前这个敌人!
他没动。
“这小子躲在这里伏击的,必定是个单个的赶路人----
那会是什么人呢?
老子要是出手,不问青红皂白,先宰了前面这个背对老子的敌人,合适不合适?
呀,不大合适。
要是误杀了人,那可是杀多少反动派,都难赎回的罪过。
老子在宰了三个反动派,逃出虎口之前,不也在敌人的军队里混过几天么?
再说了,这肥实小子等的,究竟是什么人?老子必须弄清楚了再说。
老子等着,看和听!
只不过,这小子手拿的汉阳造,枪不怎么旧,刺刀亮闪闪-----真他妈的令人眼馋哪!”
山道上传来声响,“好像是木棍戳在地面——呀,是拐杖的声音。”
一个五十多的老头,出现在山道上,他手持一根木棍,充作拐杖,吃力地一步一步走着。
他走到约莫和年轻壮汉以及林世山在一条线上时候,站住了。
前后看看,向他左边的林子呼一声:“长官!”
没人答应。
老头又转向另一侧:“长官!老总!”
这一侧,正是林世山和那位壮实清乡队员前后藏匿的林子。
林世山和清乡队员都没出声。
老头左右看看,突然做出了令暗藏的两个人都意料不到的举动。
老头两手将拐杖木棍端平了,嘴中轻轻一声。
“嗨!”
接着就是一个刺杀的突刺动作!
以林世山的能力水平, 他当然没把这老头的突刺动作放在眼里。
“不及格!”林世山暗自定论,“不是差的一点,估计他就是端上一支真汉阳造步枪,带刺刀的,这一枪,站在老子靠的这棵大树边上,也就能刺中树干,能不能刺穿这树的厚皮,都难说----”
不料,瘸腿老头做完这个不入流的刺杀动作后,接下来的行动,却是让林世山吃了一惊。
瘸腿老头自嘲地一笑,蹲了下去,将木棍放在了身边地面。然后,两腿像蛤蟆蹬水般地一使劲,整个身体舒展,向上一跃!
他实在是跃得既低又歪,却是让人立刻可以断定——他刚才那可怜兮兮的瘸腿模样,全他妈的是装的!
老头站稳了,嘴里还轻轻地得意地笑了出声。
“他妈的,你跟老子?嘿!”
老头弯腰拾了木棍,提在手里,就要开步走。
就听得林子里有人哈地笑了一声。
声音怪异,好像是实在憋不住,笑了出来,又赶紧收住。
林世山当然听得分明。这一声,正是站在他前面的清乡队员模样小伙子发出的笑声。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