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缉队好手小节断气之前，无论队友还是上司，或者医院的医生怎么问他话，他都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挺着脖子使劲。
黎之虎赶紧让人写了个东西，派从东边小站赶回来的“由你走”赶去医院，站在小节的急救床前宣读。
“-----节同志出生入死，多次在剿赤战斗中奋不顾身，立下大功-----参与的多次行动中，约略亲手毙敌三人，伤五人，参与捕获赤党十余人。实乃我辈同仁之楷模。此次遭匪袭击，节同志不幸遭受赤匪凶恶之计谋害负伤，战友上峰皆极为痛惜。望节同志继续发扬革命志士精神，为我辈作出榜样------政府有关部门已经全力调集人力物力财力，一为节同志免除后顾之忧，二为挽救志士生命-----但有任何万一，政府将大力抚恤革命烈属-----”
小节听到这里，一口气吐出来，再无进气。
黎科长听闻后叹息：“小节年轻有为，不料中了赤匪暗算。听说他是个孝子，唯一牵挂的，当是他的父母亲。所有有关抚恤款项，必须尽快到位，不能有一个子儿的截留！任何人要是在这上面动手脚，打主意，我送他去陪小节！”
他最后两句，咬牙切齿。
部下都相信，黎科长绝对说到做到。
抚恤金不仅无人贪污，还大大增加了。
这是三级侦缉部门加上的款项所致。
一些小节的同事战友暗中垂泪：“死得太惨了！”
此案发生的同一天下午，“兴兴实业社”的另一职员老娄，在省城西南数十里外的一个码头小镇，遇到了“机会”。
老娄的近日行动，总是从一个码头到另一个码头，今天巡行，经过五水镇。
他这样来回走，是根据“社长”老邢以及“副社长”小节的指令行动。
老邢说：“过去咱们遇到危险了，多半先蹲着不动。等动静过去再挪移。
现在省城外南边那一片，几个水路码头，柴中尉安排的队伍，极为隐蔽。我去看过一次，很难看出来。
所以，我估计那一片，一方面，从东边过来的，嗯，赤党分子，可能走那边。
另一方面，已经潜伏到位的赤党分子出来观望，挪动透气的可能性很大。
老娄你就在水路上来回走。一有机会，不要放过！”
“副社长”节中尉说：“老娄同志，只要你发现了任何不对，直接扣人！有什么事情弄错了，都不要紧！抓赤党是第一要务，各级地方长官都应该全力支持。
还有，你带了枪。最好呢，即便遇到了你认出来的赤匪，也不一定非要一枪先打死他，你朝天开枪，或者打赤匪的腿-----我们需要活的-----”
老娄离开“兴兴实业社”前，老邢又私下单独向老娄说了几句，却是和自己副手说的有所区别：“你要有自己的主意，胆子要大。要命的时候，怎么不能开枪打死对方？坚决打！不然，人家打死你！”
当时老娄心里就打了个寒颤。
-------风清日丽。五水镇河边码头上，老娄在等船的乘客群里静立。
他已经偷偷看了两遍等船的人们，确认没有任何自己认识的人——除了一个跟随自己的壮实侦缉队员。
这几天，他在分布于江河水汊间的几个村镇间来回走，坐船时间大大超过走路时间。
眼下，对面大村码头和这五水镇码头之间的摆渡船已经快要靠岸。
他须先留意一下对面过来的这一船乘客中，有没有自己识得的过去同志。然后，他坐船过去，看一看那边将要上船的乘客，他就能到那边大村的集市上逛**一阵了。
老娄已经想好，给老婆买一件带有乡村味道的小礼品，再给小儿子买一件小玩意儿。
他跟老婆说的是，自己被公司派出，在省城南郊外，考察村镇集市有关商品行情，便于公司制定下一年生产贸易计划。
妻子不知道，丈夫考察的，是要把人捉进监牢，送上刑场的“行情”。
老娄略微伸了脖子，看对面过来这一船下来，正走在土船坞和长跳板上的二十多男女老幼。
“没有认识的人”，老娄断定。
这时候，他听到身侧后稍远处，传来了一声咳嗽声音。
老娄浑身微微一抖。
“啊？这声音怎么这么熟？嗯，很像那个，对，那位-----”
他脑海记忆区深处，隐约泛起一个极为相似的声音，也是咳嗽声------
约三年前，组织要安排城市大暴动，咳嗽这人当时在会上传达中央精神，说到激动处，止不住咳嗽。
当时同志们都知道，讲话的老孔同志，曾经在敌人的监狱中遭受了大折磨。组织上花大力气，牺牲了人，才把他救出来。老孔同志对敌人仇恨不共戴天，眼看现在有了大起义暴动，全国革命成功的机会，胸中豪情涌起，讲话热情洋溢，身体一时间承受不了，才剧烈咳嗽-----
这么长时间过去，老娄想来恍如隔世。不过他稍一想，便在心中确定，“刚才那咳嗽声，一定就是老孔！”
因为那咳嗽声法，是剧咳一声，再猛地“呼啊”地吸一口气，再猛咳两声。
人咳嗽的声音均不同，而像老孔这样有着受难经历，被害而养成这种咳嗽习惯的，声音独特。
老娄脑中闪念：“哈，这里空气凉爽新鲜，老孔嗓子受凉受刺激了，一时没忍住-----”
“社长”老邢招揽老娄的紧要目的，首先是看中了老娄认识老景。
现在老娄想：“搂草打兔子，老孔也是个老资格大共产党！”
至于老孔是不是已经不干共产党了，老娄觉得根本不用多虑，“老孔这样的人，只要不死，就一定还在干共产党！”
老娄假作看身后镇上方向人群，慢慢地转动得多一些，看刚才那咳嗽声发出的方向。
不料看了那一片的等船乘客，竟没有一个“入眼”！
老娄心道：“难道我听错了？不，绝不会！
要说我求功心切，听错成老景的声音，那还有些可能。
这老孔，我本来都根本想不起这个人了，那一声提醒了我，我怎么会听错？”
老娄看着人们陆续上船，心中盘算。
“我要不要也上船去？
刚才咳嗽那一声的人，应该就在现在这一堆正在上船的人中------”
这时候，他看见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正跨上船头，忽地
上身向后一仰，又向前一俯，似要摔倒。
站在那里招呼的船工连忙伸手扶住那人。
就见那人却是一手搭在船工相帮的手上，另一手，捂在他自己嘴边，脚下挪动，然后两手松开，微微相合一拱，表示谢意，走稳了步子。
老娄这里，看不见那人的正面。从背面也看不出什么。
但老娄隐隐听到了，已经稍稍嘈杂的乘客人声中，传来了压抑的咳嗽声。
老娄确定：“应该是他！他刚才想把咳嗽声捂住-----”
老娄在木船即将离岸时候，快步从土船坞架板上走上了木船。
他化了装，确信没有熟人能够一眼认出自己。
跟随老娄的侦缉队员，大概一开始看见老娄似有不登这一船的意向，便没有作登船准备。待他见老娄快步上船，便赶紧连跳带跑，冲上土船坞。
当木船船头已经离开木架土船坞三四公尺，那队员一跃而过，落在船头。
渡船不小，足有二十多人在船上，依然还是一抖。
船老大瞪眼正要骂，却见风吹动那队员衣襟扬起之处，有枪柄露出。
船老大连忙缩了回去，还对这壮实年轻小伙子一笑。
老娄则偷偷地看那刚才上船时候捂住嘴的乘客。
这是一个老者。
老者背驼，留了长长胡子。戴了一副老式眼镜。走路颤悠悠。
老娄稍稍犹豫。
这时候老者脸微微转动，目光从最后上船的几个人脸上扫过。在老娄脸上停了一下，又移开了。
老娄从那目光中看出了那一丝熟悉。“是他，老孔！”
老娄已经看见，近百公尺外的对岸码头上，站了不少人。
天气好，来往乘客多。
这岸两边，一边是小镇，一边是大村，今天都有集市。稍有些富裕的人，一次赶两个集，买足自己想买的东西，再回家讨妻子儿女的欢喜去。
这船上的大部分乘客都是一般人家之人。也有个别的富家人士。
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儿模样的小伙子，戴了副墨镜，上了船，站在那里，脑袋总是微微扭摆，嘴角总露出些暧昧的笑容。这是乡镇上常见的富家子弟，连赶集过渡时候都要偷窥稍有姿色的少妇少女。
这样的富家公子，没人去惹。即便是也许被偷看的女性，也作故意不知状。
富家公子身后侧，站了一个明显是保镖的高个子汉子。他也戴了副浅色墨镜，面庞不动，目光好像也不怎么移动，显得有些呆滞。只是他那身躯，虽然站得随意松散，却似乎透出一股子劲来。
也有个别女子，向富家公子嫣然一笑。
老娄看到，富家公子却似没看见似的。
老娄心中一动。
“这有钱的年轻人，莫非正看别的地方？妈的，他不是在注意老子吧？”
老娄很快就为自己这个念头自觉好笑，“我现在这个样子，能是任何富商留意的生意人么？”
老娄想到：“一旦乘客都上了岸，这老孔很可能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虽然他现在这个样子，走路慢，也好远远认出。可谁知道，一旦到了岸上，稍有机会，他会不会很快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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