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和团丁小二,押着张应练到了小镇一头的镇公所。
围观的人群中,有些跟了一路,大概还想看看听听有什么新鲜热闹的玩意儿。
小镇不大,很快到了镇公所外。
镇长站在镇公所门口稍高台阶上,高声说:“乡亲们,这天不早了,大家回去吧。
回去以后,跟亲戚朋友都说说今天的见闻。
咱们小镇虽然小,却也应该坚决听政府的,听总司令的,为国民革命出力气。
今天的事情,也可以让大家安心了些,知道我这镇长,也不是白吃薪水的。乡亲们交的捐税,也都不是白交的,是要落到国家安定,剿灭赤匪的国民革命大业上的----”
站在一边,被捆着的张应练,心中此刻已经有了阵阵愤怒。
“怎么这混球镇长从来不认真听自己说,一口咬定我就是共产党?----到了这里,这镇长满嘴还是把我当成‘赤党匪徒’,这种天大的冤屈,难道就要这样一直让我背着?”
想到这里,张应练不禁心中一寒。
他想起了那句老话,“天高皇帝远”。
他过去在上海大城市见过杀赤党时候,那些人的果断凶狠,出手无情,不讲什么三堂会审,毙了再说----
他尚未见过山里剿杀赤党是怎么个过程,只从舅舅和表妹夫小汪那里,隐约听到一些----
他突地想起自己读过的古代大诗人写的句子。
“----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他只觉郁郁葱葱的山们,都变得狰狞了许多----
镇公所是几间石料土坯木材修建的平房,后面有个连通的院子,院子里有柴房和厨房。关人的牢房在院子一角。
团丁小二牵着绳子,押张应练到了关人的牢房门口。
小二看看张应练的被捆惨状,莞尔一笑,伸手给张应练解绳子。
张应练心中乱跳,他已经隐隐有了些新想法。
胳膊被捆得发麻,根本一时无法动弹。
小二笑道:“姓张的,这个,赤党,你要早点说了实话,供出赤党的秘密,就算是立了功劳,我小二只怕以后都要靠你老哥吃好饭好菜。你今天晚上就在这屋里吧,屋里有个草堆,能挡点寒。你要是想不开,不愿意交代赤党秘密,这个,明天,就不好说了。哦,忘记跟你说了,我们镇长还正在想,是不是明天派人去区公所,打什么,长途的电话,好,你小子进去吧!”
兜屁股一脚,将张应练蹬进牢房。
张应练一半因为胳膊麻,一半因为想装样子——他没有反抗能力——一头栽进草堆。
草堆又潮又臭,一股子血腥味儿直透张应练肺腑,一刹那,他简直想将肠子都呕出来。
他更想转身扑出去,和团丁小二拼,和镇长拼-----
他没动。
他的念头,犹如山间野草,已经开始生长,即将不顾一切地疯长------
他已经感觉到,如果自己扼杀了这念头,前面,明天,很可能自己只有一个结局----
团丁小二笑骂着关门:“你个山外来的小子,刚才你还在饭馆里吃了个饱。老子跟镇长捆你回来,
都没顾上吃饭!
他妈的,你就蹲在这里面吧!
明天上午,送你小子上路!
你放心,老子听镇长说了,也不跟你小子多罗嗦了,直接送你到区公所。你小子有什么冤屈,要打什么电话去县里省里上海,随你!
你也不用想跑的事情。
这门和外面的栓子,就是一头牛也休想撞开。
你小子好好睡觉就是了。
哎,狗子,过来!
你守在这里,拿好了枪。
要是这小子搞出什么鬼来,你照他脑袋开枪就是!
老子一会儿吃了饭回来,替你!
镇长说了——”
团丁小二的话音,突地变得极小。
张应练心中警觉,偏了头脸,使劲听,无奈小二声音太小,还隔了“牛都撞不开”的厚实木门,什么也听不清。
就听那名唤狗子的团丁微微惊喜地说:“真的?二哥,你放心,老子看好了他就是。”
又过一小会儿,有人说话。
张应练立刻辨别出,这是饭馆伙计草小二的声音。
“哎,狗子哥,怎么是你?”
“草小二啊,老子在这里,替二哥站一会儿岗,你来干什么?”
“先头小二哥说了,说是镇长说的,让我天黑之前,到镇公所这里来,有事情。我进来,见到小队副在前门值班,他说,镇长和小二哥他们几个,到隔壁吃饭喝酒去了,说是庆祝抓到了一个赤匪----要我等一等,我就到后面来看看,怎么样?赤匪还老实么?”
“老子刚才从小窗看了看,这小子,满脸不服的样子。这赤匪,是怎么抓到的?”
团丁狗子显然很好奇。
饭馆伙计草小二的声音中,透着得意。
“今天镇长在街上巡查,到我们饭馆里,查到这个小子,我当时就看他不顺眼,像个赤匪-----镇长三两句就问住了这小子,原来这小子,是从上海那边,来给这边山里的赤匪送情报的!他妈的,我这两年,看镇长他们,嗯,狗子哥你们抓拿赤匪,也看出了些经验,我果然没有看错——我就帮小二哥,把这小子捆上了。”
狗子嘘出一口气:“原来是这样。难怪小二哥说,镇长说了,明天处置了,有赏——”
他突然停住了话。
紧接着,急急的脚步声两三下。
张应练心中剧跳,急忙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歪躺在草堆边。
可以想象,团丁狗子的眼光,正从小窗口,紧紧地盯住昏黄暗色中的地上的张应练的脸。
狗子好像舒了口气,轻声地说起来。
“他妈的,草小二你的手不轻啊,这小子还晕着哪。他不会不等到明天上路,就死了个屁的吧?那样,赏金倒是不会少,就是这里又增了晦气——上个月这里死了两个,老子总觉得有些渗得慌----”
“不会不会。我们今天就没怎么揍这小子,也就是捆他来着。我看看。嗯,他总是心里生气着急,憋过劲去了。狗子哥,咱不说这个了——不然被这小子听见,今天晚上就吓死了,不又增加了这屋里的晦气?”
“嗯,你小子倒有心。”
“哎,狗子哥,听说,上个月抓到的那个赤党婆娘
,长得还不错,关在这里的时候,我是说还没死的时候,你没弄她一下?”
“啊呸!你说的,死在这屋里的那个婆娘?长得倒是不错,告诉你吧,她到底是不是真赤党,还不好说,看她那刚烈的样子,有点像。那天晚上,她听见站岗的兄弟说,镇长他们出去喝酒了,回来后就要弄她一下。她就自杀死了,就吊在这屋里的梁上,用的她自己的腰带,妈的,不提这事,晦气晦气!”
“那倒是可惜了啊。狗子哥,有些事我不懂,以后还要请你多关照。”
“嗯,草小二,老子倒是听说了这个,镇长和小队长都同意,让你补个名字,跟老子们一起干。你小子以后,也不同成天屁颠屁颠给人端盘子端碗了。你得请客。”
“嘻嘻,好说好说狗子哥。我一定请你。”
“嗯,老子想到了,镇长他们一准是要让你做点事情,好最后批准你参加我们。”
“哦?狗子哥,你说,会是什么?”
“声音小点!老子看,会让你明天参加办这趟差,就在路上——,嗯,你明白?”
“啊?这个?”
饭馆伙计草小二的声音大了些,有了些惊惧。
团丁狗子的语气有些不耐:“怎么?你小子不敢?告诉你,老子上次得了五块大洋的赏金,不是到你们饭馆里喝了一顿?”
“是,狗子哥,我还记得。”
“你小子当那赏金是天上掉下来的?那次,老子,这个,执行了一个山外来的老客,嗯,应该就是个老赤党!这才立了个小功。再有俩月,小二哥要升小队副,一个班长出缺,镇长说了,让老子干----”
“啊,原来这样。难怪小二哥下手狠。”
“怎么,你小子,有些怕了?告诉你,老子们每一个袁大头,每一个铜板,都是拼了力气,顶了要命的危险挣来的。咦,你小子不会因为害怕,就不敢干了吧?”
团丁狗子的问话语气中,有了些讥讽味道。
饭馆伙计,候补团丁草小二道:“怎么会?我早就想好了,胆小不得将军做!还有,就是镇长他老人家经常说的,干国民革命,和赤匪共产党斗,就不能手软,你不杀他,他就杀你!哎,狗子哥,你让我看看,这里面这个上海赤党,是不是醒了,听了我们的话,吓得尿裤子了?”
草小二的话,显然得到了团丁狗子的赞赏,就听得狗子说:“你看看吧,老子看,这小子还是被你们捆得过了,累过了劲,知道明天到区公所去,有了个盼头,这会儿睡着了----”
张应练自然再一次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狗子哥,我到前面去了,不然镇长他们回来,想跟我说事情,我在这里,就算怠慢了。”
脚步声远了。
这边门外,团丁狗子哼起了小调。
牢房里,张应练已经怒火满胸膛!
小窗外传来的话语,和他两臂上胸前等处的伤痛,牢房中腐烂霉气,聚到一起,引得他嘴唇干,喉咙燥,手脚颤动。
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
他想杀人。
他已经连听带估猜,想到了,明天天亮之后,他将被绳捆索绑,押上去区公所的山道。
他还知道,自己到不了区公所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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