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应练心中猛一惊,刚刚抬起来的屁股,不由自主又坐了下去。
也顾不上吃饭了,看着背对着自己的镇长。
背了支步枪的镇上团丁,倒是看着张应练这边,脸上似笑非笑。
张应练心中忐忑,尽量平静地看向团丁。
他想:“不要惹出什么麻烦,早点出山下河,早点赶回上海那边去,家里人还等着哪----”
镇长发声了,音调很高,好像有些山里人唱山歌。
“------赤党匪徒,经常在这一带骚扰,破坏这个,这个国民革命的,这个,事业!
各位乡亲,你们谁要是看见了可疑的人,可疑的事,一定要向政府报告!
在这一带,你们向我报告就行了。
我受政府任命,这个,常常觉得,这个,责任重大。既要对得起政府和总司令的,这个,信任,又要,这个,不辜负乡亲们的,这个,指望。嗯,所以,我和镇里的团丁弟兄们,要天天巡街,天天巡山,这样,才对得起乡亲们常常说的,这个,‘父母官’这个称号,名头!
乡亲们都知道,共产党,共产共妻,杀人不眨眼,是政府和我们每一个乡亲的,这个,敌人,不共戴天----
所以,从我这个小小镇长起,任何人发现了有赤党嫌疑的人,尤其是外来的身份不明的人,一定要快快向上报告,不可拖延!
按照县里的规定,凡发现了赤党嫌疑的人和事,不主动报告,便可按照‘同情赤党’,轻则记录在册,罚没家产,重则送进大牢,判刑枪毙!
老子不是吓唬各位乡亲!
比如说,今天这里,有没有可疑的外来人?”
镇长背对着张应练。张应练却是觉得,这镇长的后脑勺上好像长了一对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张应练在上海大地方生活多年,又是在商行里上班,见得多,当然不会被镇长这样的话语立刻就吓趴下。
他镇定了些,站了起身,咳嗽一声,意在引起背向自己的镇长注意。
这时候,就见面向自己的那位团丁脸上挂了笑,对镇长低声说了句什么。
镇长慢慢地转过身来。
张应练看清楚了,镇长顶多三十五岁,脸面微宽,还算是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只是目光有些浑浊,好像有几分喝醉了酒没醒的意思。
张应练心中一沉:“有点糟糕,这镇长,不会乱来吧?”
他连忙微微鞠躬,说:“见过镇长,我路过贵镇,多谢关照。”
镇长上下打量他,脸上扯动两下,算是笑容:“哦,这位先生,你客气了。请问先生,你从哪里来啊?”
张应练连忙说了自己舅舅家那一带地名。
镇长眉头微皱,道:“哦,那边啊,好像赤匪常常闹得挺凶的?你先生,见过赤匪没有?”
张应练一下被问愣了。
他到舅舅家里住了几天,并没有见过任何政府人员,也没见过任何共产党。
倒是听表妹夫小汪说,曾经有小股共产党游击队从那里路过,用铜板买了些红薯干,道了谢走了。
张应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情说出来。
“这不算见过共产党,看来不应该说出来-----我是见过共产党的,那
次还在上海街上商行里,帮里小头目带人抓了毙了成老好那次,那成老好,应该就是个共产党,后来政府贴的告示上有他的大名,可说的那些个‘罪行’,总好像不怎么够得上把成老好毙了----”
他的思路有些乱。
饭馆里,吃饭的人们开始低声议论起来。他对面的镇长,这时候好像又向他重复提问,他还没听太清楚,就回答了半句:“我,见过----”
这时候,他听清有人问他:“----你说,你认识一个赤党?”
张应练看清,面前是那个团丁的脸,笑眯眯地看着他。
张应练想:“----我认识成老好,他算是赤党,那我就算是认识一个赤党了。”
他下意识地点头:“我见过。”
镇长的眼睛忽地睁大了,一把抓住匣枪套,作势要拔枪,嘴里厉声喝问:“在哪里?快说?”
张应练说:“好久之前,在上海。”
所有在场的人都愣住一下,然后是一些吃饭的人笑出声来了。
张应练看见,面前镇长的脸上颜色变了。
张应练心里暗叫:“坏了,镇长是想,我在戏弄他!”
张应练正想赶紧解释清楚,就见镇长摆了摆手,胖胖的脸上,恢复了之前那稍微懒洋洋的神态。
镇长两手将匣枪套皮带拉动,把枪套背到了身后,慢悠悠地坐了下来。
张应练松了半口气,说:“镇长,是这样。”他伸手到怀里去。
镇长突地大叫一声:“不许动!”同时跳了起来,急急地从枪套里抽出手枪,打开机头,枪口顶在张应练胸前。
张应练哪里遇到过这个,顿时不敢稍动,右手伸在自己上衣襟口边。
团丁也早已经哗啦一声盯上了枪膛子弹,端枪对准了张应练。
张应练嘴里发苦,涩涩地说:“镇长,我想给你拿我的证明信。”
这证明信,就是他从上海出发前,商行里账房先生写了一张身份证明,到街道警察所,找熟人盖了一个章子。
虽然这证明信力度不强,也应够张应练走动这一趟,不致被人随意当做赤党盗匪。
镇长哦了一声,嘴里喝道:“你不要动!小二,看看!”
竟然同时有两个人应声。
一个是端枪对准张应练的团丁,另一个是这饭馆的伙计。
饭馆伙计立刻就意识到自己误会了,镇长叫的是他的部下,正好小名是“小二”,并不是像说书的人常说的“店小二”。
镇长斜斜眼睛看看饭馆伙计,说:“现在不是叫你,等会儿可能还要你帮帮忙。”
都不明白镇长是什么意思,饭馆伙计也懵懵懂懂地,又应了一声。
团丁小二已经从张应练衣襟内掏出了内口袋中的身份证明信。
他打开身份证明信。
张应练一眼瞥见,心里又暗叫一声:“不好,不妥!”
除了身份证明信外,还有一张纸。
这是一张草图。
草图上有几个地名,曲曲弯弯画了几座山形,大路小道的线条,最边上是表示一条河流形状的两道弯曲线。
张应练眼见团丁将身份证明信和草图都递给了镇长。
镇长的眉毛飞扬起来。
张应练立刻叫道:“镇长,不要误会,您听我说!”
镇长大吼一声:“说个屁!”
手中匣枪机头大开,枪口戳在张应练腮帮子上。
嘴里喝一声:“小二,撂倒他!”
团丁小二应声将步枪保险一关,甩到肩膀后面,人往下一蹲,两手一个合抱,搂住了张应练的两条腿,狠狠地就是一个大搬挪!
张应练练过一段武术,功夫不深,却也本不应该就这么轻易地让这团丁小二来个抱腿硬摔。
只是,镇长血红了眼睛,用盒子炮枪口顶着他脑袋。
张应练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反抗,镇长手中枪会立刻开火!
子弹将射入自己脸庞头颅。
他不敢动。
结果自然被团丁小二抱腿摔了个嘴啃地。
摔得头昏眼花的张应练的两条胳臂,被团丁小二向后拧起。
就听镇长喝道:“小二!”
团丁小二说:“镇长?”
镇长说:“老子不是叫你。老子叫你哪!店小二!他妈的,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饭馆伙计忙不迭回道:“镇长,我大号曹大亮,人叫‘草小二’。”
镇长笑道:“怪不得老子喊小二,你答应。老子还以为你小子听书听多了。去!拿根绳子来!”
草小二立刻应声,边跑嘴里还边说话:“正好有今天早上杀猪用过的麻绳,省得洗了。”
被摁在地上,头脑清醒了许多的张应练,心中骂了起来。
“这山里饭馆的伙计,也是这般的野蛮!”
他知道耽误不得,立刻使劲喊:“镇长,镇长!误会了!”
镇长一边看团丁小二和饭馆伙计草小二捆张应练,一边笑骂:“他妈的,有什么误会的?老子本来想从你这里弄些赤党消息,没想到你小子自己就是个赤党匪徒,还他妈的带了地图,你这小子,不是赤匪游击队的斥候,是什么?妈的,老子先再看看,你小子是不是把老子的镇公所侦察了去,哼哼。别人怕你们赤匪游击队,老子不怕!
有国民革命军和政府撑腰,老子这个本镇乡亲的父母官,一定要和你们赤匪斗到底!
嗯,这图上,画的还真有老子的镇子。
乡亲们,我跟你们说过,赤匪想要赤化咱们这一片的,这个,恶毒的,这个,计划,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看看,这就是证据!
哼哼,你小子,赤匪的斥候,你不是要说什么么?你说,你们赤匪的攻打本镇的计划,是怎么回事?
嗯,老子忘了,不能在这里审问你。好,老子带你去镇公所。只要你老老实实把你们赤匪的,这个,作战计划告诉老子,老子放你生路,还给你小子十块大洋。
你要是愿意跟老子干,老子也不是不可以答应----”
被绳子勒住脖子,有些透不过气来的张应练,眼见误会越来越深,急得叫道:“不是这样的,镇长!这地图,是我的舅舅怕我走错了路,特地画了一个简单的图给我,好让我赶紧赶回上海去,我在上海那边的家人,都等着我回去哪!”
镇长一愣,喝道:“小二,把他拉起来!”
这一下,团丁小二和饭馆伙计草小二一起应声,把张应练从地上拉起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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