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志亮向他一摆枪口,脚下不停。
听得后面噼里啪啦乱响,应该是老长工摔倒了-----
卜志亮并不回头。
可以确定,这老长工,对他毫无威胁。
现在他只有一件事:逃!
他早已经想好,根本不用再多思考。
到了院子后门边,一看有锁,立刻插枪到腰间,快速攀上墙头。
翻过去,眼前就是呼啦啦地流个不停的涨了水的河。
毫不犹豫地跃身而入。
这几乎是唯一可以快速逃走的路。
他从小在山间深潭里戏水摸鱼,也曾在不大的山洪刚下来时,冒险抢初始水头,用藤筐堵些小鱼小虾----
他本来想的是过了河,再使劲跑。
下水之后,他突地变了主意。
因为河水并不是特别急。
脑中一个念头又升起来,“下面一段,比较平缓,随水走一段,可以较快避过敌人追赶-----”
三里多路之外,他上了岸,遁入不远处的山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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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着跑着,跑不动了,他靠在一棵大树上,呼呼喘气。
他很奇怪,自己好像不是很累,却跑不动,浑身有劲使不上----
刚才在河中,撞上了一块突兀的大石头,右臂折断的声音,和疼痛一起钻进心中,怎么这会儿一点儿都不痛?
“他妈的,这怎么回事?”
他用脊背蹭蹭背后大树。
树皮柔软温和。
他大惊:“他妈的,老子这是已经死了?到了另一个世界?怎么不见鬼怪?”
就觉得空中不知从哪里,伸出来一只手,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他更加吃惊,张嘴吼了一声,却发不出多大声音,声音小得可怜。
那只鬼怪的手,又狠狠地拍了他一下!
“姑爹!您做什么噩梦呢!醒醒,醒醒!”
小力子的姑父醒了,满身大汗,头发都汗湿了。
使劲看看,自己坐在家里的竹架**,面前是内侄小力子。
小力子半是疑惑半是好笑地看他。
“姑爹,您做的梦,不是您杀坏蛋的故事吧?”
他姑父瞪瞪眼:“怎么,不相信老子说的?”
好几年前,那一天一夜的经历,不管放到谁的身上,都足可以称为一段英雄故事!
那一夜,卜志亮先“过关斩将”,连杀三人,冲出虎口!
后面敌人渡河搜索时候,壮胆的枪声,他都听见了。
他已经进了林子,走得离敌人越来越远,安全了。
而这时,他已经开始了他的“走麦城”!
就在那三里多路的水流中,因为低估了涨了的河水的力量,水中石头的突兀,北伐军代理排长卜志亮喝了几口水,杀了三个敌人的驳壳枪也丢了。
他的右臂在一块巨石边棱上撞断,痛得晕了几秒钟,又喝了几口水。
他连滚带爬,终于上了岸。
逃跑路上,他折了根树棍,用绑腿布捆住断臂,忍住一阵剧痛一阵麻木,专走没人的地方。
三天三夜的逃亡,吃野果,喝山水,虽然没什么力气,倒还能继续慢慢走路,也没遇到什么危险。
只是,卜志亮心中焦急万分,心中的火,比右臂断处的痛麻还令他难受。
他知道,“再不
找医生治疗,老子这条胳臂,怕是要锯掉了!”
断臂处有外创伤口,已经感染。
他出身山区,懂得一点草药,找了些,用左手拿石头捣了捣,敷在伤处。
却是心中清楚:“老子这一招,只能让伤口凉快点儿,烂得慢点儿,他妈的就是烂的全好了,断骨不接上,胳臂也是两截!”
第四天下午,伤口又剧痛起来。
卜志亮感觉大事不好。
“闹不好,老子要把命扔在回家的路上。
不行!老子干革命还没几年。
家里的婆娘还等着老子回去,老子的儿子,在作坊里学徒,老子好久都没见到他了----
不行!
老子既不能死在路上,也不能到家就死!”
他忍痛走到了一个山间小镇边上,尽量躲在镇边可以看见些街道景象的地方,留意地观察。
终于在天黑之前,被他发现了,小街里有大夫!
因为有山民,提了一串中药包,半是忧虑半含希望的样子,匆匆从小街里走出来,进山去了。
有中药店,就有大夫,在这山里,错不了。
卜志亮等到天黑下来,走进小街。
小街上,没有敌人。
这山中小镇,肯定有在官府上领薪水的镇长或保长保丁什么的。只是这一刻没有露面,不知在哪里快活去了。
卜志亮直接敲响了挂了招牌的药店大门。
“谁呀,大夫夜里不出诊。看病抓药,请明天来吧!”
屋里有个少年声音说道。
卜志亮对着门板缝隙说:“不用先生出诊,是来请先生救命。”
卜志亮这句话,其实并无夸张。
他已经觉到了自己正在发烧,头昏沉沉的。
屋里好像有点点轻微的说话声。
然后,门开了。
一个少年提了马灯,照亮卜志亮。
卜志亮昏昏地看了看,少年身边靠后,一个白胡子老头站立,目光盯向自己,上下扫视。
卜志亮身上军装已经不成样子,但还是能看出是军装。
少年很吃惊的样子,看向白胡子老头。
白胡子老头目光闪动,一闪身子,手一摊:“老总您请。”
然后眼不眨地望着卜志亮。
卜志亮也不多说,就往里走。
他只踉跄走了两步,腿一软。
白胡子老头一个箭步上来!
轻轻一把,白胡子老头已经将卜志亮的身体重量放到了他那瘦细却精悍有力的胳臂上。
“柱子,上门!”
卜志亮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失去了知觉。
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感觉,竟然是他的鼻子传进来的。
是一股肉汤,也许是鸡汤的香气----
他迷糊中,感觉到,那香气变成了真实的肉汤,从一根竹管里,流入他的口中。
他贪婪地咽下汤去。
又彻底昏过去了。
再醒时候,白胡子老头正在给他摆弄胳膊。
“小伙子,你醒了?”
“先生,我这胳膊?”
“小伙子,你挺有意思。你知不知道,你命都快没了?老夫刚好有点祖传东西,专门对付你这号的,断了有三天了吧?”
卜志亮心中惊讶,轻声道:“先生,这个,高明。”
白胡子老大夫微笑道
:“你们这些兵爷,能说点斯文客气话,也算少见。
好,小伙子,你醒了,可以给你接骨了!”
卜志亮见老先生不说他胳膊情况,心知不妙。
想到以后有可能无法再拿枪杆子,他心中一阵发凉,只是嗯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
“好,小伙子,也不瞒你,你这伤好了以后,胳膊能使原来力气的十分之一二——不过这样,也比截了去要好。你说呢?”
卜志亮又嗯了一声,还是不知说什么好。
老先生说的当然完全对。能保住条使不上大劲的手臂,也比连臂带手截了去,好到天上去了。
白胡子老头微叹口气,对正了眼睛看卜志亮,说:“人生在世,总有顺的时候,也有栽了的日子——你小伙子不是还有条好胳膊两条好腿么?”
这时候,卜志亮看见,边上那个少年,眼睛看看白胡子老头,又看看卜志亮,眼睛有些发红。
卜志亮猛地想起来,自己昏过去之前那一瞬间,还有个感觉,白胡子老头好像腿脚不怎么好。
他目光向下一瞅,看见老头的右腿,裤管不大对劲,好像里面腿很细。
脑中闪念,自责一声:“惭愧!”
立刻出声:“老先生,多谢您老人家救命之恩!
现在,请您老人家再施大仙手,保了我这条胳膊,多谢了!”
就想起身行大礼。
哪里动得了?
老先生笑道:“哈哈,这才是你小伙子的真气魄!
好,咱们爷俩合作,把你这条,啊,做了些大事的胳膊,保住再说!”
卜志亮听得“做了些大事——”,暗暗赞叹老人的眼力。
接骨的剧痛就甭提了。
骨头接上了,敷了药,服了药,卜志亮就在这中药店后面不远山洞里,养了七八天。
当中,每天那少年送吃的来。
白胡子老头来过两次,都是晚上,停留时间也很短。
都不互相多问。白胡子老头只是交代些注意事项。
卜志亮却是知道,这老中医,不仅仅是辛苦地拖了残疾上山来看他,还等于把他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他的小学徒的身家性命,全都搁了上来!
白胡子老头第三次来的时候,卜志亮说:“老人家,我要走了。一定要走了。”
白胡子老头看看他的脸,说:“好吧。你带些药和钱走。”
卜志亮突然跪下:“老人家,您是我的再生父母!不是您老人家,我早就成了野狗嘴里的食了!”
白胡子老头连忙扶他起来,说:“医道以救人治病为本,老夫守道而已,守道而已——”
又突然说:“你们也是守道,才这样——”
卜志亮说:“谢谢老人家。我记住老人家的话。”
他走了,决心就在心底里。他要守道,守住主义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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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继续逃亡不停,昼伏夜出,两个多月后,他逃回了山区家乡。
山区家乡一带,也知道外面翻了天,国民党把共产党掀了个大跟头。
只是这边山区,之前并没闹起什么农民运动来,穷苦人们还没正式造过反。算起来,假如蒋总司令再晚半年动手,这一带农会估计也就闹起来了。
中国有不少地方大概是这种情况。
只是听说外面杀得厉害,镇压得很成功,这一带山里那一两年倒没死什么太多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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