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见外面岗哨兵们跑过来，突然下了一道极为奇怪的命令。
“行刑队，拦住他们！”
他一指卜志亮等人。
卜志亮和属下哨兵一时反应不及，被行刑队士兵们用枪指着胸口。
行刑队士兵们和卜志亮等人都是一个连队的战友，甚至有好些都是老乡。这遵照连长命令一比划举枪，他们自己有些傻眼，这边跑过来的哨兵也有些傻眼。
“这闹的到底是哪一出？”
大概绝大部分士兵，都产生了这个大疑问。
卜志亮的疑问，比他们小得多。
他唯一的想法就是：“糟了，老子慢了半步，还不如先推子弹上膛，冲过来搂火，打死几个反动派也值了----”
他心中发凉，面上表情是疑惑加惊恐。他的部下士兵的表情，也都和他差不了多少。
连长看看这些刚才在外站岗的兵们，现在都手足无措，并无丝毫反抗的意思，突然笑了：“他妈的，弟兄们，现在有点乱了。
好好，大家都把枪放下！
老子是被这个暗藏共产党给气的，脑袋有些晕——
老子弟兄们的任务，现在就到这里了！
这回是遵照咱们蒋总司令的命令，坚决清党！
刚才那边毙了的，”
他一指山根下血流成河的共产党人，“都是赤党！死到临头，还不愿意归顺蒋总司令，不愿归顺国民革命，不愿归顺咱们国民党！无论他们过去有什么功劳，危害总理定下的国民革命大业，就得一边去！他妈的，死了也就算了——
老子这里踩住的，也是他们一伙的，死硬的共产党！
他妈的，老子刚才多了个心眼，看着哪。行刑队弟兄们有哪个不对路，老子就收拾他！
哈，刚才就是老子脚下这一班副，他端了枪，却他妈的不击发搂火——他后来倒是也搂了，转了枪口打死了老子两个机枪手！
这俩机枪手，可是咱们一个连的弟兄，一起流过血的！
好嘛，你小子不打另一个营清出来的共产党，却打自己连的弟兄，你小子不是共产党，老子把眼珠子抠出来，放在地上当泡踩！
怎么样，老子这一枪，没有打错你吧？
弟兄们！
你们不要想什么‘一班副是打仗英雄，前不久冲上敌人阵地-----’。他妈的，越是这样的英雄，要开枪杀咱们弟兄，越是阴险可怕，防不，这个，防不胜防！
好了，弟兄们，挖坑吧，埋了这些共产党，老子们替他们收尸，也不让野狗糟践他们身子，就算是送走一起打过仗消灭过军阀的这个，妈的，过去弟兄，今天这个——算了，不说了，动手吧！”
连长又弯下腰，脚下使点劲；“我说一班副，你小子跟老子说，还有谁是秘密共产党，共青团？妈的，你说了，老子让团部军医给你治伤，治好了，你走就是，不给老子队伍添乱，随你走去天涯海角！
咦，你怎么不说话？
呀，他妈的，死了！
好，一块儿埋了！”
连长被酒精和杀气烧红的眼睛，转来转去地在卜志亮等几个脸上身上转。
卜志亮这时候，已经大抵冷静下来。
刚才，即将死去的他的地下党秘密上线，一班副，用最
后的力气，把要说的话放在目光中，告诉了他。
“----我实在忍不住----我也不能开枪打自己同志。救不下同志们，老子也打死了两个机枪手，只是打晚了----你千万不能动手！忍住，忍住！
来日方长，挺住了好弟兄，好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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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志亮这会儿夜里，在自己铺位上，睡不着。
他在不停地盘算。
一班副在世的时候，曾经跟他探讨过几次，“万一国民党和咱们共产党翻脸，咱们怎么办？”
探讨结果大致是：首先，自然是要听党组织的。其次，敌人要动手收拾共产党人，当有征兆，大家快速串通，赶紧逃走。
第三， 逃走之后找组织。
一班副当时还说：“我家乡闹得红火，有的是共产党，我们这里要是来不及得到指示命令，或者出了其他意外，老弟你跟老子回家乡，那边组织上报个到，跟狗日的反动派干仗！”
卜志亮当时说：“我家乡山里，也有共产党，有小学当老师的，有镇上布店里当伙计的，还有个财主家的儿子，在外面干咱们共产党革命，要是你家乡那边情况不好，你跟我去我家乡山里，咱们跟反动派干仗，只是——”
“怎么了老弟？”
“要在山里拿枪和官府干，这个，过去可是只有‘棒老二’才----”
“棒老二？啊，你说的，是土匪吧，这倒是个事儿。他妈的，看现在，情势很紧，咱们一听上级组织的，二要自己机灵些----”
两人偷偷盘算了几次，设想了好几种可能情况，以及应对办法。
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竟然是这样一种情势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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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副官算是上级组织，他说要我们不要暴露，找机会撤走----现在一班副也牺牲了，我得忍住，撤走----找组织，跟反动派斗----”
卜志亮在铺上，闭着眼睛又翻了半个身。
只翻半个身，因为他看到了，暗影中，有人在悄悄向他铺边移动!
他仰面躺着不动，眼皮大半合上，只留一线缝隙。
嘴微微张开一点儿，抽气，呼气，喉咙鼻子稍稍紧紧，发出一点鼾声。
人影黑黑，到了他的床边。
他迅速估猜着，“这他妈的是谁？这屋里是四班一个整班，算是老子这个排的主力----老子代理排长，睡这张破木床，在这个角落。四班长虽然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共青团，人倒不是顶坏，还听老子的话-----不好，不能这样想，老子要找机会反出军营，这班长和兵们，目前来说也是老子的敌人！妈的，这是谁？”
立在他床脚处的人影，脖子伸长了，眼珠子在暗夜中，发出些亮光。
“他妈的，是四班副。这小子心眼鬼，这几个月有时候套老子的话，老子懒得搭理他，就这小子，学什么三民主义，居然能说出几条理论来，还骂过老子们的主义，妈的，老子要当了正式排长，先得想法儿把这小子撵走----”
四班副的目光在暗夜中熠熠闪亮。
“-----一个人想到了什么令他兴奋的事情，眼睛就会这样。
四班副能想到什么呢？这狗日的，脑子好使，就是好偷鸡摸狗，要不是小犯
了两次纪律被发现受罚，早就当班长了，那样的话，现在这代理排长，好像就应该是他的。
能让这小子眼睛发亮的，唯有升官发财----”
卜志亮心中冷笑，感觉得到左手腕上的细细皮带。
皮带是枪匣背带。
一支驳壳枪匣就在他的左大腿边上。
他躺着不动，从眼缝中悄悄盯着床脚黑影。
嘴鼻里继续轻轻打呼。
“排长，排长，”声音极轻微，却是十分恳切。
卜志亮差点就要应声，赶紧暗自提醒自己：“不要有任何异常反应！”
他喉咙里哽一下，鼾声停了两三秒，又继续响起来。
四班副悄无声息地转身，出了没有门板的破房门。
卜志亮下了床，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到了门边，他摸到了枪架上的第二格，他熟悉的一支汉阳造步枪。
极短时间的犹豫，他松手了。
外面不远处，传来口令问答声，是四班副和哨兵。
“口令？”
“国民革命！回令？”
“北伐成功！是你小子啊。”
“是四班副啊，怎么你从里面出来，问我们哨兵口令？”
“咳咳，又是北伐，又是清共，累的。嘿，老子跟你说笑话哪。哎，老子去连部有点事，你小子辛苦啊！”
“不客气四班副，你什么时候，升了长官，不要忘了兄弟我啊！”
“好说好说。我走了啊，你看好了，如果有谁出来，过一会儿你都告诉我。有好处，少不了你的。”
“谢谢四班副！你走好。”
没人说话了，只有更远的地方，连部方向传来的流水声响，散布向四面八方，也传到这边来了。
连部背靠的小河上游下雨，河里水位已经涨上来好高。
卜志亮转身取了军装，摸黑穿上，也不在意发出声响。
一个班的士兵，都睡得很死。
正像悄悄窥视，又偷偷溜出去到连部的四班副所说，这一段，队伍又是北伐又是清共，忙得很，大伙都累了----
卜志亮大摇大摆走出了空空的房门。
门上方外面，挂了盏马灯。四十公尺外的哨兵，自然地看见了卜志亮，并不发出问口令声。
卜志亮已经从刚才四班副的问答口令声中，听出了这哨兵是一排的兵。
一排负责今晚上连队站岗。
“是你啊，困不困啊？”
那兵连忙答道：“不困，排长。”
代理排长也是排长不是？
卜志亮当然知道这个兵这个回答是什么意思。
白天，团里军务股参谋专门前来，向他们连队传达了团长一个特别命令：“站岗放哨，班班到位到点，没有连长以上长官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找人替班站岗！违者枪毙！”
头一天，一营一个哨兵被人替岗。替岗者是个没有暴露的秘密共产党员，摸到一间临时小牢房外，刺死哨兵，放跑了团运输队马车排的两名被抓共产党员。
被替岗者被团长下令枪毙了。算是死了两个人，跑了三个共产党。
本来至少要死两个共产党人的，结果俩共产党人没死，反而死了两个正宗国民革命军战斗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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