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长义进门时还有些迷糊的双眼里透出喜悦的光彩，一把将四岁的儿子抱起来，亲一亲儿子的腮帮子，向屋里走，嘴里问：“小树啊，今天晚上吃什么？”
小树被他爹的胡子扎的咯咯地笑，说：“妈妈在烙饼，还有炒鸡蛋！”
乐长义笑道：“好，小树多吃烙饼和炒鸡蛋，早点长成大树！”
小树说：“我长大了，也像爹一样，会造枪造炮，开到山里打土匪！轰!轰！”
乐长义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他把小树放到地上，问道：“小树，这是谁跟你说的？”
小树见他爹的脸眨眼间变得阴沉吓人，小脸一挤，就要哭出声来。
乐长义看得清楚，连忙伸手到脸上，呼啦啦擦了几下，笑说：“小树，爹干活儿累了，要先洗洗脸。不然，你看爹脸上的油，都可以刮下来炒鸡蛋吃了！”
小树愣一下，再看清爹的脸，有些油污，却是笑嘻嘻的，哪里吓人来着？
小树迷惑了，看他爹拿手指头在脸上刮，作要刮下油来炒鸡蛋的样子，又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乐长义的妻子从厨房里出来，笑看丈夫：“行了，你就别吓一下哄一下的，小树才多大？”她的声音不大，说的时候，还向门外看看。
乐长义从怀里摸出个木雕的小象，递给小树：“小树，这个给你，你让大象也住到你的楼里去。”
小树高兴极了，接过小象，嘴里脆生生地说：“大象住楼房喽！”跑到房间一角，他跟他爹一起搭的“楼房”那里摆弄去了。
乐长义和妻子走进厨房去。
他坐到灶前，向灶膛里填柴，用火钳拨弄着，问道：“是不是隔壁那婆娘对小树说的鬼话？”
妻子边翻锅里的菜，边说：“可不就是！天天来串门，今天下午又来，说个没完，我都烦死了。又不好撵她走。你说，她一个大官的太太，老跑咱们小老百姓家里来做什么？她丈夫的官位叫什么来着？”
乐长义说：“督导员，我们车间的。”
妻子又问：“督导员？官大不大？”
乐长义回答：“官不算大，比咱普通工人可大多了。”
妻子问道：“管什么的？”
乐长义回答：“管人。管工人们的脑袋。”
妻子一愣：“管人生死？你是说，就好像咱们家乡现在的清乡委员，铲共委员？”
乐长义说：“倒也一时不完全一样，或者说，不同的是，督导员不带兵，手里只有一杆枪，需要的时候，他可以调官兵来。”
妻子说：“他调人捉过人？你们车间的工人？”
“是。”
“你们厂里把咱们家安顿在这里——长义，你要当官了么？”
“你看我这个样子，会成那样的人吗？”
妻子走到丈夫面前，看他的眼睛。
乐长义面对爱妻，脸上已是全无慵懒之色。他的目光中，有爱意和怜惜，还有一丝无奈。
妻子看出了这一丝无奈：“长义，怎么了？”
乐长义一摆手：“没什么。现在咱们先过几天安生日子再说，吃饭！小树说你烙饼炒鸡蛋，我的肚子就开始叫啦！”
一皱眉：“嗯？小放还没回来？这小子，不是和谁出去喝酒了吧？”
妻子笑道：“小放年岁虽然小了好几岁，也是二十的人了，怎么会没个分寸？哎？是啊，平常这时候，他早就回来了，今儿怎么了？”
看看天色已晚，乐长义说：“不行，我得出去一趟，找找小放。这地界，虽然离省城隔着二十多里，也能闻着那边的臭气。小放就是能顶住，也要费劲。”说话间，快步出了屋，再出院门去。
十分钟后，小放倒是先回来了。
他见桌上摆着菜，很高兴。“嫂子，我今天带了些猪头肉，还有瓶酒，要和乐哥好好喝喝。他给我找的工作，挺好！工头也挺好。今儿这肉这酒，都是小工头送的。”
小树听说有肉，颠颠过来了：“叔叔，我要吃猪头肉！”
长义妻说：“小树，没个规矩，等你爹回来再吃。”
小放笑道：“小树在叔叔这里，想要吃就说，这就对了！饿了想吃就得先吃！”他打开荷叶包，用小碗装了些猪头肉片，递给小树：“小树，慢慢吃，不着急，有的是！”
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乐长义回来，小放说：“都怪我，我下工了，小工头拉我去喝酒，我说要回家吃饭，他说有点事情要和我说，我跟他走了一段，到了菜馆，才知道上了个小当，我说不能吃喝，家里哥哥嫂子都等着哪。小工头非要我带些酒肉走，这不，耽误了一小会儿，让乐哥出去找我。不行，我还得出去找乐哥。”
长义妻说：“小放，你就别再出去了。你们哥俩，来回找，没个完。长义他在这里日子久，到处都熟，不会出事的。”
正说话间，乐长义回来了。
长义妻见菜有些凉，到厨房里去热菜。乐长义跟进厨房，拿了只小酒杯。长义妻说：“酒杯放好了。”长义说：“这是给你的。”
坐定后，乐长义端起酒杯，对妻子说：“这杯酒，我敬你。你不容易，我在外面，家里就靠你，辛苦了。”
妻子听了这句，心里一哆嗦，就要下泪。忍了忍，端起酒杯。
小放也赶紧端杯子，表示对嫂子的敬意。
长义妻看出，丈夫还有话要说，便分作两三口，将酒喝完。
小放看出，“嫂子能喝酒”！也有些诧异，“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嫂子能喝酒啊？”
乐长义说：“小放，你嫂子没过门的时候，在她那村里丫头群里，喝酒排在前面。”
长义妻酒红上脸，摇手说：“那都哪年的事情了，我也就是胆儿大些，其实那些丫头们里，有比我能喝的，我也就能喝个二两。”又正色道：“长义，酒喝了，你有什么事情，说吧。”
小放起身：“哥哥嫂嫂，你们先说话，我去一下我那屋里。”
乐长义摇手：“小放不要走。我现在要说的，就是咱们这一家人的事情。”
小放见乐哥脸
上，显出了坚决的神情，便坐下了，望着乐哥。他想到：“乐哥这是有大事情了。我早打定过主意，我起小跟着庄哥乐哥屁股后面跑着玩，他们俩都救过我的命。遇到什么事情了，我要出力气出命，绝不含糊------”
乐长义看出小放的心意，微微笑道：“小放，我还得敬你一杯酒。你把嫂子和小树送到这里，躲过了乡下的一难，这是大恩情。咱们弟兄，就不多说客气话了。还是咱们小时候结义时候那一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咱们这个家，还得一起见见风浪。”
小放赶紧端起酒杯，和哥哥嫂嫂一起，又干了一杯。
乐长义对妻子说：“刚才你问我，关于督导员的事情，我还没说完。”
小放奇道：“督导员，不就是隔壁那家男的吗？”
“是，”乐长义沉声道，“那家男人，就是我那车间的督导员。这也是他们安排咱家住到这里的原因。比起来，这里的房子大些，租金也便宜，只是，比不了咱们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自由喽！”
小放惊异道：“乐哥，你是说督导员是在看着你？”
乐长义冷哼一声：“光是看着我，倒也算不了什么。这是让我的家属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防着咱们呢！”
妻子和小放都有些惊，渐渐愤怒上来了些。
也都知道乐长义在思考中，便等他说。
乐长义说：“政府上面衙门有话下来，说是要严防人才被不法之徒挖走，那样等同于损害了政府和国民革命的利益——妈的——我这人，你们知道，对机器技术什么的，有些着迷，这就被他们盯上了，好像是列入重点名单了，对，——他说得对，一定是！”
小放不解：“乐哥，你说谁说得对？我可没说啊。”
乐长义笑道：“当然不是你。哦，现在这样子，你们说，咱们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小放说：“乐哥，咱不在这里干了！咱们走！天下这么大，总有容得人活的地方！”
长义妻见丈夫微微点头，便觉心中有些慌，愁意上来一些。这小家刚刚安顿下来，外面风雨又将打进屋来，看来真是难得过上安稳日子，
她看看丈夫，觉得丈夫眼神中，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如果说，过去多少常有些迷茫色彩，现在那些迷茫没了，多了些果决的色彩。
她柔声问道：“长义，你想好了？”
乐长义点点头：“刚才的话，还没说完——整个厂子很大，别的地方我不清楚，就我那车间的督导员，就是隔壁那家的男人，他送了五个工人坐牢，当中有一个，已经死在了监牢里。”
小放和长义妻都大吃一惊。小放说：“我看那男人挺斯文的，五个人？他们犯什么错了？”
乐长义说：“我听说，五个人中，只有两个人犯了一点小过错，另外三个，根本就没什么错。只是这五个人，都得罪过，”他一指屋里一面墙，墙那边不远，正是隔壁督导员家，“这个督导员。”
小放轻声骂起来：“这狗日的！”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