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轮已经快到这边江边，并未停驶，只是原本转向靠岸的半圈规范动作，变成了绕了一圈半。
风雨之声显得小了些。可以听得又有噪杂喊声传来。
“----跳水了，跳水了！一个！”
“什么一个？我看得清清楚楚！两个！有一个人戴礼帽，帽子都飞到江里去了！”
“是一个！老子看得清！落水时候，还要拔腰里的家伙，没来得及！”
“胡说！两个人一起落的水！老子要是看错了，你把老子的眼珠子挖出来！”
这年头这时候，还敢在这种场合这样大发议论几同吵架的，除了有背景的，谁敢？
这背景，自然不是帮会就是政府官家，又或是军人。
有人大喊：“船停靠后，大家不要乱动，等政府的人巡查一遍，只要不是共产党，就没事！大家放心！希望大家配合我们警察！配合政府！”
有旅客看来有急事过江，忍不住在嘀咕：“‘希望大家’？谁敢不听不配合？那不是找死么？”
刚才议论的几个人向这边走过来了，果然是几个一看就是帮会背景的身着短打汉子，边走还边继续争论。
一个看来是头目的男子喝道：“你们怎么跟小赤佬似地？这么点屁事还嘀咕个没完？老子看得最清楚！”
几个小弟兄立刻说：“那是，还是老大看得清楚！”就都等着老大说话。
老大得意地说：“头一个，那就是第一个落到水里去的，就是一个人！依老子看，那是一位吃侦缉队饭的！他拔枪是不假，那枪他妈的还能拔得出来？他的脑袋，你们都没看到，那他妈的这样扭住——”他使劲转动脖子，还是达不到他自己满意的程度，就用两手空空比划一下，“转到这边了！拔枪？拔个鸡巴毛吧！这侦缉队的大爷，依老子看，落水之前就死了个屁的了！”
众皆大惊。
周围旅客本来都惴惴不安地等待渡轮停靠好了后，上岸受检查走人。这下听得这帮会小头目吹得神乎其神，都凝神听起来。
阿全也竖着耳朵听。
他不怎么担心渡轮停靠好后，敌人加上的检查关口。
本来这几个月以来，凡是在街上走动的，有几个不天天遇到检查搜身？
反动派像疯狗一样到处搜杀共产党，被检查已经成了老百姓行走时候的家常便饭。就是你不出门，也随时可能有人来敲你的门：“查户口了！”
那帮会小头目扫一眼旁边几个也开始听他吹说的女顾客，继续说：“头一个落水的，那侦缉队的大爷，死了，估计再过半个钟头，他就飘到江水口子那里了——紧接着落水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戴礼帽的，帽子在空中掉了，另一个，一嘴小胡子，个子有点高，抓着那戴礼帽的大爷一起掉到江水里了----各位刚才不是看见，警察班长和军队长官都叫停船吗？那就是想要停船捞人！船长跟他们说停船很麻烦，还不如绕一圈，可以观察寻找，这才绕了一圈，各位也都看见了，那风，那浪，那雨，还有那江流水！”小帮会
头目很为自己说话时候列出的排比短句得意——什么死人不死人的，他见得多了，哪里在乎？——“捞人？捞个鸡——捞个屁吧！”到底有女旅客在场，他改了口----
阿全只觉心头沉重，脚下沉重。随大家下船时候，他微微侧脸，看那风雨中的江面，他心中默祷说：“阿同，你一身本事，抬手之间就杀了敌人侦缉队探子，叛徒也定是死在了你的手里！这船上敌人刚才也只是望江兴叹！你不应该就这样牺牲了！你定是水性极好，水遁走了！”
他情急之下，连小说中的神仙招法名称都被憋了出来。
渡轮靠稳码头，旅客们经过了两道关卡。
一道是码头上本来就有的，只是又多加了军警。
另一道则是刚才渡轮上的十几个军人和侦缉队员，“他们本来要配合江这边的敌人，去将我们那军事短训班同志们一网打尽——阿全过卡子的时候想到——叛徒被杀，短训班同志们也都得了通知，不会再去钻口袋。阿同兄弟，你是好样的-----”
阿全心中，已经将阿同大致列为了烈士，只是还心存一些侥幸。
眼下，他面对阿同，这位他心目中现在已经有些脱俗入神的英雄同志高手，真真地激动了。
“阿同，是你，真地是你？”
“当然是我。全，阿兄弟。”申强微笑道。
这独特的世界上只有几个人知道的称呼，使阿全更加激动，他竭力镇定一下，轻轻道；“阿同，那天，我说的是在浦江那天，你真地好本事啊！”
他并没有亲眼看见那帮会小头目所说的一幕，可他确信那小头目说的都是真的，至于具体到底怎么回事，他在逃往北方的路上，想象，推测，想出了好几套结局，也想出了好几种将来得到答案的可能方式，可就是没想到今天，会在这样的场合和阿同见面，以这样的方式。
申强微笑着看阿全——来调度。他已经从七号老师那里，大致了解了这位赤胆忠心的地下共产党人所立下的一些功劳，也知道阿全曾经亲手杀了一名探得了一些底细，用金钱和前途来利诱他的将要叛变的前共产党人——那还是在阿全进特科后不久----
申强看出，老战友阿全——来调度目中的探询意思，知道至少在目前来说，那一次浦江的最后分手，还有些细节是老战友不知道的谜，便微笑道：“今天时间足够，咱们只怕是要开大半夜的会。老来弟兄，你有什么，尽管问，哦，我想那天在船上，你已经知道了不少。”
来调度兴奋加上开心，转向小覃：“小覃部长，来点点心和茶？我请客！”
小覃乐了：“老来大哥，就凭你这能喝酒而不喝，任务第一的劲头，今天晚上，我请吃饺子！”
杂货铺小老板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端了两大盘饺子，嘴里说；“饺子来了！”
随着他的招呼，从两三个暗处，又出来了三个人，个个精明模样。
来调度还看出，这几位，腰里都有家伙！
他更兴奋了一些，这都是自己的革命同
志弟兄啊！
他常年独自作战，那种孤独滋味，无人诉说真实感情的痛楚，非常人所能想象。现在看到这么多自己的弟兄战友，直好似喝了最醇的美酒！
来调度眼睛泛红，和几个同志弟兄都握握手。
几个同志都说：“老来大哥，您辛苦了。”
来调度连连说：“不辛苦，不辛苦，你们辛苦！”只觉得浑身温暖，有泪珠在眼眶里转。
杂货店小老板抑住激动，轻喊一声：“老旺，上菜，同志哥们，先吃点菜！”
老旺从另一个方向，也可说另一个角落钻了出来，像餐馆里跑堂的，两手居然端了五六个碗，一个个放到桌上，边放边报菜名。
“血豆腐，腊肠，卤猪头肉，摊黄菜，松花蛋，凉拌粉丝，后面还有啊，先吃着！”
申强听到第一个菜名，就微笑看小覃一眼。
小覃略微得意，心道，“申队长看到家乡菜，小开心一下吧啊。”
没有酒，几个人以茶代酒，却都是兴致勃勃。这不是在外面和外人甚至敌人应酬，不用戴上任何假面具----自己同志在一起吃喝，马上要给反动派颜色看，这心里头，那叫一个舒坦！
最开心的，当然还是来调度。他满面笑容，吃得喝得极香。“有多少日子没这样自然舒坦过了？”他悄悄自问，看着几位脸上同样带着笑容的同志，他知道，这些都是可以随时拿命出来为主义为同志的弟兄！
他看着几年未见的阿同，觉得阿同的身上，好像有很深的东西，又好像很浅，一眼就能看透，就是一个和气生财的小老板嘛。
“到底是上级安排的这次行动的总指挥。”来调度忖道，就要开口说话。
他倒不是问这次任务的事情。上级已经有了安排，有了大智大勇的总指挥阿同——来调度已经给总指挥下了个定义，发自内心，就凭几年前那天抬手之间毙敌二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从水下溜走的本事，何止简单的大智大勇？——自己坚决听命令就是了。
申强看一眼来调度，知道他想问什么，微笑说道：“老来兄弟，你简单扼要地说一下那天你所知情况，我再补充说明，就行了。也不能让你这一贯精细不容差错的大调度，总在闷葫芦里蹲着吧？”
几个人都笑了。
来调度却收敛了笑容。他听出来看出来，老战友阿同，这次行动的总指挥，是要看看自己的能力！
什么能力？记忆能力，概括能力，短时间内决定取舍的能力----
来调度将刚刚塞到嘴里的一片腊肠咀嚼几下，又夹一筷子凉拌粉丝到口中，将这南北风味的凉菜们大嚼后咽下，开始说起来。
他说得不疾不徐，一共也就说了二十个句子不到，句子们长短不齐，组合在一起，真地有了些抑扬顿挫，铿锵金石之声！
当然，那场极小规模的战斗本身蕴藏之气势已独具魅力，再加上来调度经过工作锻炼的嗓子，更加上他本人对事业的忠诚，对敌人的痛恨----正是一段精彩之极的评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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