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强轻轻卧倒，右手将钢枪向前顺出到位。
左手托住包了麻布的枪身护木，右手移动向后，握住。
枪托底部的微弧形接触到肩膀，两秒钟便调整合适。
一种熟悉的亲切感如电流，从两脚掌内侧，两肘尖，小腿，腹部，奔向大脑，带来无可言说的快感，又奔回身体各处，平和了所有的不协调，使蠢蠢欲动的神经们，都沉静下来，等待大脑发出的命令！
他的上身微微伏下。瞄准镜里，远处的目标瞬间拉近，一座两层的餐馆木楼变得清晰，如在数十公尺之外。瞄准镜中的环，套住了餐馆楼上的窗口。十字瞄准点正在窗框中心。
一个男人的上半身，出现在窗框中－－－
以申强的顶尖射手水平，加上他丰富的经验，无论什么姿势，只要是对风力风向和枪本身特性包括偏差和散布面在内了解掌握，只需要瞬间的枪的稳定，在相当的远距离上，便可以准确命中目标。
申强还是很慎重，因为，这次任务难度很大，而只需要一定程度上的成功，就必定能够在相当意义上，保护组织，保护许多同志弟兄的生命。
这是一支带有瞄准镜的狙击步枪。
四天前，还是在那间点了煤油灯的农舍里，七号亲手把这支枪交到了申强手里。
“申强啊，这枪，你没用过，不过我相信，以你的水平，很快就能熟悉掌握，发挥出它的最强功能！
可以告诉你，为了这支枪，我们一个内线同志撤退了。据情报，管这枪的上一级敌人，还没敢向上报告这枪的被盗。这样，各路敌人都不知道这枪已经丢了。暂时也不会有防范。如果敌人发出紧急通报，我们会立即知道－－－另外，这次任务执行之后，这枪也只好舍弃了－－－”
申强早已经听说了，国民革命军从德国弄来一小批带有瞄准镜的狙击步枪，并未装备部队，只是在仓库和军校教学的小范围里，能够见到它的身影。
任何好射手，听说了有好枪新式枪，没有不动心的！
申强可说是杀人无数，可还没有用这种枪杀过人。
他很快就要用手中这枪杀人了。
头天，他已经在离省城二十多里的山里，用这枪打过了十一发子弹，除了头两枪略有细微偏差，他调整了瞄准镜之后，其余九发子弹，分别在四百五百六百三个距离上，各自三发，很轻松地命中拳头大，小巴掌大，巴掌大的目标，弹无虚发！
“真是好枪！”
“这枪，要是一直跟着我，可以轻松灭掉多少敌人！”申强有些遗憾地想。
没办法，这枪，他不准备带走。他现在身处的计划中的射击位置，前后左右，三里五里之外，都有共产党人的大敌——敌人的军警特驻扎。
这是市区边缘的一座小山。
按照计划，申强射击目标之后，必须立即弃枪，快速撤退，混入一群山民中，越过一片山坡，进入山林，那之后，基本就安全了。
如果携长枪，必定躲不过山下敌人的望远镜观看。敌人发现这群山民中有持长枪者，还不拼命前堵后截？
申强的本事，当然还是有携枪逃脱机会。但是，那样的冒风险太不值得。这是七号老师经过周密思考后，确定了的结论。
申强只看了看地形图和敌情分布情况，就知道，七号老师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
申强身上，一直责任如山，不可因一支枪，哪怕是再新式再好使的枪，冒过多的风险。
申强打定主意不再多想携枪逃出重围的事情。集中精力消灭大敌！
－－－男人的上身在窗框里，停一停，动一动。
从瞄准镜里，申强甚至觉得自己看清了那好像正在破口大骂什么人的男人脑门上的青筋。
十字瞄准点在那男人的太阳穴上停了一下。
就在这一刹那，申强击发到位。
没有子弹射出。
意犹未尽，申强又瞄一抢，还换到左边试试瞄瞄，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咳，不舍也得舍。”
他起身，将枪用油布包好。轻轻提起。然后他走向远处更浓密的树林。
他要将枪藏在树林里，再等天晚一些，离开这里。
这是申强在作执行任务之前的最后一次预习。这也是唯一的一次预习。
他
回身对那远远的餐馆方向轻轻说一句：“就看你的了！”
两天之前深夜，申强在南江省城郊外那座农舍里，见到了北江地下省委军事部长。
这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
就身材而言，倒是块军事领导的料，只是他的脸色有些奇怪。白里透红，有点像是姑娘的脸。再一细看，那也不是白，是浅黄，不健康的黄色，衬着块红。
见面一握手，申强心里一沉。
他学武时学了些中医，治跌打损伤比较拿手，别的也略通一些。
他知道，面前这貌似健壮的汉子，身患重病！
申强急道：“老穆同志，你的身体——”
老穆点点头，又摇手，有些苦笑：“老申你厉害呀，能看出来？”
两人还是头一次见面，一点不客套，就好像认识了许久的好朋友好战友。
申强觉得，自己和面前的这位北江省委的几乎仅余核心人物，天生投缘，一看就顺眼，一说话就亲切。他想：“这老穆同志，手上功夫似也不错，竟然重病在身！应该抓紧治疗才是！”
他转脸看看守在门口的手枪队员小谭。小谭听他俩的寒暄，也觉有些诧异，想到：“七号说有重要负责同志来见，谈重大出击任务，结果却是这么位身架子大，说话却有气无力的病号？这怎么回事？”
更不料，这位北江省委军事部长的下一句－－－真可谓石破天惊！
“老申，我准备向敌人自首。”
申强的右手猛一抖，却停住，没有拔枪。
小谭的枪已经到了手中！枪口对准了老穆的胸口！
小谭的堂兄，就是两年多前，为了揪出隐藏极深的罪恶叛徒，被姜贵两枪打倒的洎江地下市委的老谭。
当时那罪恶叛徒，时任洎江地下市委副书记，被急赴洎江的申强一枪打开天灵盖！
那狗日的叛徒，就是自己向敌人悄悄地自首，然后一步步，一个个，将大半个洎江地下党，送进了反动派的血盆大口之中！
小谭怒目喷火，做好开枪准备，就等队长命令！
申强微叹一口气，轻轻说：“小谭，不要开枪。”
老穆微侧脸，抬眼看看小谭，又转过来，再次苦笑：“换了是我，也定要出手！老申，我们整个北江省委，等于是被反动派一锅——端掉了啊！”
他再也忍不住满心的悲愤，最后四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随着最后的“啊”字，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申强可以闪躲，但他没有动。任鲜血冲击到自己的胸襟上。
老穆掏出手绢，压住自己的嘴，望向申强，满眼歉意。
申强摇摇头，意思是不必在意。
他知道，老穆的身子骨，原本得不了这种被称作“肺痨”的病，皆因身怀深仇大恨，忘我工作，病了也硬挺着，才终于患病，并且日益严重。
小谭已经收了枪。他见队长神态，似是早有预料准备，这当中，似有大蹊跷！
小谭见队长使个眼色，便去倒了一杯热水过来，递给老穆。
只是他，依然满目警惕，随时准备拔枪拔刀。
老穆说：“谢谢。老申，我的计划是这样——”
申强却打断他：“老穆，你这病，现在已经有了好西药，可以治好。”
老穆却摇摇头：“老申，大敌当前，再不可耽误犹豫！这帮狗**的什么‘四大金刚’，已经害死了我们多少同志？你已经得了七号的指示吧？”
申强说：“是的。不过，七号并没有说详情。”
－－－，七号接到紧急通知，需要立即赶到另一个省去。那通知实际上是一份来自南京最隐秘的内线同志的情报：四大金刚即将去那省！
可想而知，这帮手段高超的家伙，到了那省，又会找出共产党人来大抓大杀。
北江省委会议被一锅端后，当夜就有五人被枪决。
七号走得很急，连一些工作交代，都是申强送他一段，顺便保护时候，在路上说的。
七号说：“申强，老穆也是大革命时期的老同志，多次生死考验过来的。他有一个想法，很怪。这也是我和中央特科一些负责同志曾经考虑过的战斗方法。行不行，还没试过。老穆跟你谈的时候，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吃惊。听老穆说，行不
行，你从战斗方案方面考虑，作决定。”
停了一下，七号的神情中有了悲痛有了愤怒：“北江省委当夜被敌人杀害的五个人中，那女同志，是老穆同志的妻子。很能干的女同志，也死在了叛徒和敌人高级特工的手里！”
申强赶紧问了一句：“叛徒是谁？”
七号摇摇头：“不知道。很可能，就在那剩下还没被敌人枪杀或者判刑的人里面。如果那样，敌人还可以利用来设计更大阴谋！”
七号接着说：“老穆同志提出的想法，和我们前几天制定的计划，好几个方面，不谋而合。如果可行性强，能够成功实行，也许能够大大提前完成中央军委和特科的下达任务，保护相当多的同志。”
申强问：“那，老师您——”
“邻省，我还是去，防患于未然。这边，申强你们研究决定，要是成功了，那边组织也就安全了许多。”
申强顿然明白，七号的意思，倾向于考虑同意老穆提出的也许尚未成熟的计划！
最好，也能给敌人来个“一锅端”！
－－－
老穆慢慢地喝了些热水，情绪平静了一些。
申强却从老穆那眼神中，看出他早已经下定决心，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奋勇向前！
申强的眼睛湿润了。
有些事情，也许不用拿刀拿枪和敌人对面拼杀，却需要更大的勇气，更大的牺牲精神！
申强一摆手：“小谭，过来，一块听，一起研究！”
三个人坐在煤油灯前，有时说，有时写写画画。
“－－－我看敌人能来，他们绝然想不到会有这么特殊的杀法，唔，五百多公尺，我看，‘四大金刚’也许都来，也许来两个，叛徒来的可能性极大－－－”
“－－－我认叛徒，那是绝对跑不了，到时候我这个手势，好。不过，那狗**的‘四大金刚’，我可一个都不认识，老申你到时候分析判断－－－”
“我看这样－－－这样，敌人会这样－－我就好判断了，争取头一枪就打掉敌人一号－－－”
“队长，我在这个位置给你发信号，就按队里你规定的手势，敌人多，这样－－左右前后，都不变，好－－－”
天将明时刻，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申强和小谭，都望着老穆。
老穆笑道：“二位高手，干嘛这样看我？咳，计划得不是很周密嘛？这班狗**的‘四大金刚’，还有那隐藏的叛徒，都他妈的把他们自己当成天下无敌的谋划大师，咱们这一回，就让他们谋个干净，谋到地狱里去！哎哎，二位，老穆我没那么容易好死啊！灭了这帮坏蛋，老穆我还想请老申你给我弄药治病哪。治好了，我还回北江，非得把被敌人打垮了的组织，重建起来！哎老申，那句诗是怎么说的来着？啊，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哈哈，老穆我，以后还要找机会，向你老申学多些文化哟！小谭兄弟，别这样，别这样，往后日子，一起战斗啊！”
小谭不忍，起身，装做去倒水喝，他已经眼中有泪。
都知道，老穆这一去，计划有可能实现，敌首和叛徒有可能完蛋，而老穆，形同飞蛾扑火！
他将在敌人铁壁重围之中，显露一个视死如归的共产党员的真正本色！
申强艰难地开了口：“好，就这样定了。”
他的声音微微颤了一下，显然是下了绝大狠心。
老穆露出笑容：“老申，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
申强听到“最后”两字，心里又是一抖。
“你说。”
“老申，你知道，我这一步，机密到顶点，不能与任何其他人说。这一步，难听也难看。老申啊，我想，有那一天，你为我作证！”
申强心潮澎湃难已，他腾地站了起来。
“老穆同志，我为你作证！”
小谭也冲过来，已是泪流满面：“老穆同志，我为你作证！”
老穆将向死而去！小谭想起了勇敢赴死的堂兄老谭。
老穆哈哈大笑：“好！有两位神枪手，赤胆忠心的咱洎江手枪队的神枪手为我作证！老穆我，死而无憾！哈哈哈！”
他豪爽的笑声，在这郊外的农舍中回**。
天空中忽闪一道电光，雷声轰鸣，似在应和忠诚共产党人的壮语豪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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