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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告别老屋

第四十三章 告别老屋

农村“双抢”过后,本来是可以松闲一阵的。但这毕竟是“承包责任制”的头两个年头,谁个种田人也不甘愿落后。他们要趁着天气晴好,把本来已风干扬净黄灿灿粒粒饱满的稻谷又摊在门前的稻场上,他们要把这些年没见过的这么多完全属于自己的稻谷晒了又晒,唯恐没把它们晒干,放家里时间长了会霉烂,将来卖不出好价钱。家里的稻谷晒着了,他们又放心不下田里的农活:秋前的太阳还是暴烈的,“双晚”田里的水是深是浅?水深了,会将刚栽下的秧苗煮死;水浅了,又会将晒蔫的秧苗沾粘在浮泥上,那样,秧苗就要完全重新“换衣”,那比落棵青的秧苗可要推迟一两个星期发孽呢!视庄稼如生命的农民当然不会让这些出现一丝半点的差错,他们要始终保持他的“双晚”田里的水在“拍巴掌响”的深度上;还有田埂、田塌板上的杂草,那是不能让它们长高的,长高了就会欺住田四周的秧棵,就会减少收成。他们要趁着这些稍微松闲的日子,将田水管好,将田埂四周的杂草除掉……

沈幽兰的婆婆一清早就坐在老二门前稻场边柏树下的松木椅上,一边看着满场摊晒的稻谷,一边不断地朝着通往孤峰岭的那条山路上张望。鸡在稻场上肆无忌惮地啄食着稻谷,麻雀威慑于老人手中的长竹竿,只能嘴馋地站在树枝上喳喳嘈叫。小虎他们都上学去了,只有老二家五岁的珠珠在陪着奶奶。珠珠手抓一块带红花的小手帕,学着戏台上的庐剧,胡乱地唱着:“金呀银呀铜啊哈……奶奶,你怎么不看啦?再不看,我就不唱了!”

奶奶说:“看!看!我孙女唱得好。再唱,奶奶就是喜欢看!”两只昏花的老眼仍是木然地望着那条如藤如带迤逦到孤峰岭的那条山道……

“妈——”随着一声最熟悉不过的喊声,沈幽兰带着丹丹就出现在婆婆面前!

“啊!是兰子?兰子啊……”婆婆一下搂着半依半跪在面前日夜思念的儿媳,就满眼是泪、浑身颤抖。

婆媳俩突然相见,没有言语,没有欢笑,涌动的只是心酸,只是成串的泪水……

沈幽兰首先止住了自己的抽泣,掏出手帕,为婆婆擦着泪水,一边对一旁发愣的丹丹说:“快喊奶奶!快到奶奶跟前,让奶奶看看!”

丹丹甜甜地喊了一声,就乖巧地依偎在奶奶木椅边。

“你这小狗日的,到街上才几个月,脸就过白了!”奶奶抚摸着丹丹那细细的羊角辫、圆圆的小脸蛋,“兰子,你也过好了。脸上又是粉嘟嘟的了。真是大难不死哟!那天听抬你上医院回来的人说,我真是吓得浑身发抖啊!我想,要是你妈在世的话,咋样也要去看看你的哟!”

“妈.你不就是我的亲妈吗?她老人家走也走了,还说那些做什么?”沈幽兰擦着眼泪说。

“我这个妈有什么用?死不死,活不活的,只能给你们添累赘,让你们放心不下!也不知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哟!”说着,老人的眼泪又扑簌簌流下来。

沈幽兰用糖果支开两个小人到一边玩去后,就对婆婆说:“妈,这么大的太阳,在家里不是一样看稻子吗?坐外面多热呀!”

婆婆说:“唉,你二嫂也是喊我在家里呢。奇怪得很,今天一大早,我的眼睛就跳得厉害。早跳喜,中跳财,加上早上喜鹊就蹲在这柏枝树上叫着不停,我就晓得你今天要回来,就叫他们帮我把椅子搬到这里坐着,望着那岭头上,果然不错,你这不是真的回来了!”

婆婆的话又说得沈幽兰一阵心酸,嗓门也哽咽着,泪水汪汪。她把老人搀回二哥家里,从布包里拿出两个荷叶包,递给婆婆,说:“妈,街上也没什么好东西买,知道你喜欢吃甜食,就买了斤蜜枣和荔枝。”说着,就剥了个荔枝喂进婆婆嘴里。

“花这么多钱干什么呀!听说你马上要在街上开店了,那又要得多少钱用呀?”

“妈,说那些干什么?钱不都是靠人去挣吗。我知道你喜欢吃这些东西,才给你买了。要是前几年,我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呀!这次是在街上好不容易碰上了,商店里说,这是扁枝,最好的,你留着慢慢吃。”说着,就又剥开一个,将那枚干缩的只有指顶大小却充满甜蜜的红润润的荔枝肉喂进婆婆嘴里。

婆婆就又想到那次为偷送两个荔枝给丹丹吃,遭到二媳妇一顿发火的事,就说: “兰子,还记得你二嫂为两个荔枝的事,竟还……唉,你还生她的气吗?”

“妈,那是哪年的事了,怎么会呢!其实,二嫂也是怪可怜的……”

“是啊。兰子,我知道你肚量大,不会生她的气。你说得对,你看,你看,你大哥的三个小人都考学校走了,你马上也要到街上去住了,你二哥的三个小人都还小,他整天在外开车,家里劈哩叭啦的事都撂给了你二嫂,她现在是一天到晚忙里忙外,有时晚上还要扛着铧锹出去闹田水……往后苦的还是她呢!”

种田人的苦处,沈幽兰当然清楚,但她一时找不出更好的语言来劝慰善良的婆婆,就说:“是的,二嫂一定要让三个小人好好念书,将来能像大哥的三个孩子样,都考上中专、大学,那就熬出头了。”

上午,沈幽兰找到三哥,请他帮着找齐了木瓦工,第二天去街上为她拉开店面。一切办理妥当,就又回到老屋,开始收捡那些即将要搬走的家具。

树是山的皮,人是屋的胆。山不长树就丑陋,屋没人住就冷清。短短几个月,家里就尘封起来。开门那阵子,屋里的老鼠就像过队伍样,成群地在屋里逃窜;拉开帐门,好端端的蚊帐,被老鼠咬得大洞小眼;掀开被单,被单里竟有一窝红猩猩没睁眼的老鼠儿!

搀扶到门前坐着的婆婆,见幽兰忙着捆扎东西,就知道她开店的事已经落实,近日就要搬到孤峰街上去居住,泪水就又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兰子,三个媳妇中,你是最细心的一个。你要走了,妈也老了,趁你今天在家,我也要把我们于家的事对你说说。要不,我死后,于家上代的事就没人知道了。”

“妈,你老人家说吧,我听着呢。”沈幽兰将要搬走的东西一一理顺、捆扎,一边听着婆婆的叨絮。

“兰子,你知道我们于家祖坟上那块无爪龙碑吗?”

“知道。年年清明上坟,你不都是带我们看了吗?”沈幽兰手上在忙着,心里就想着婆婆说的那块无爪龙碑。那龙碑是曾祖母的,高有两米,分内外两层。外层雕的是童男童女,龙凤戏珠;里层刻的是于家的简谱和变迁史。一百多年前,就将于頫这一代的男丁预刻上去了,共是十二人,而现实也正如碑上预计的毫厘不爽,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于頫是最后一个,只是那碑上是“于福”,而不是“于頫”。

幽兰已将灶上炊具装了满满一编织袋,正急着找绳索扎口,婆婆见地下有麻绳.就用手中拐棍挑了挑,递给了儿媳,说:“兰子,龙都是五爪的,为什么你太太碑上的龙却连一个爪也没有呢?你听说过吗?”

沈幽兰摇了摇头,说:“妈,我还真没听说过哩。”两手仍在不停地收捡、捆扎着细软的家具,什么篾簟、蚊帐、棉絮之类。

“我们真正的老家远呢!”婆婆说,“那时在长毛跑反时,这江南沿铺路一带的老百姓都被杀光了,我们湖北老家生活苦,你太太就带着四个儿子——你们该喊老爹了,一担箩筐挑着下了江南。那时,江南人少荒地多,朝廷就让这些外来人呼山为界,插草为记。我们于家就有了上百亩的山场田地,你太太虽是妇道人家,但她能吃苦,整天领着你四个老爹,开荒种地,日子一天天富起来,等到你太太去世的时候,我们于家已是周围十几里的大户地主了……”

沈幽兰手上忙碌着,嘴里就不断地“是吗”、“噢”地应着。

婆婆知道她在听,就越发说得起劲:“可就在我们于家富起来以后,——当然,你太太已经不在人世了,湖北老家那边经常来人了,一来就是十几,几十,天天在我们家吃呀住的。时间长了,你的几个老爹就产生怀疑,暗地一查访,原来这些老家来客都是假的,都是外面人见我们于家富有,都来敲竹杠了!有一次,湖北老家真的来人了,你的几个老爹误以为又是来敲竹杠的,不仅不接待,还把他们赶走了。从此,我们于家就同湖北老家断了来往……”

沈幽兰开始将捆扎好的行李、家具搬到堂前分类堆好,以备搬时方便。

婆婆继续说着:“后来,我们于家穷了。穷就穷在这块龙碑上。那时的女人不像你们现在大手大脚的,都是像我这样三寸小脚。你想,一个三寸小脚的老太太带着四个儿子创出一番家业,容易吗?老太太死后,你的四个老爹为感激老太太的辛劳,就在她的坟前立了一块五爪龙碑,就在这块五爪龙碑刚刚做好的时候,敲竹杠的人就来了,说:龙属王爷家的,你们于家从来就没出过王爷,怎能立五爪龙碑呢?’就整得你四个老爹又是吃官司,又是赔钱,将龙的五爪錾去一爪。龙碑刚刚立起,敲竹杠的又来了,说:‘四爪为蟒,蟒为候爷,你于家也没出过候爷,怎能立蟒碑呢?’就又告得你几个老爹吃官司、赔钱……就这样,在你老太太手上置起来的山场田地,渐渐被打官司、赔钱给卖光了。直到把你太太碑上那龙的五爪全部錾完,我们于家就一贫如洗,才算了事,这方圆才太平下来!……兰子啊,”说到这里,婆婆长长叹了口气,又说,“钱这个东西是又好又不好呀!没有钱,别人看不起;钱多了,又不安生……”。,

沈幽兰不知婆婆后面几句话的意思,就有些懵然。联想到自己要开店的事,就想:是不是婆婆在用那古老的感悟在提醒她,让她记取祖上的教训,不要在金钱上……

“妈,现在哪能像老太太她们那个时代,那么欢喜买田置地呀?”沈幽兰笑着说。

“说不定呢。你马上不是开店了?风水轮流转,说不定老太太那时的风光又要在你的手上重现了呢!”婆婆说得很认真,也很自信,但并没有多少笑容。

“妈,我开店纯是为了生活,是‘小蟹打小洞’,怎么能像老太太那样富起来呢?”

“三十年河东变河西,难说呢!难说呢!”

等家里的杂物都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太阳早已偏西,西山的阴脚已伸过了山冲,正朝于家坳这半爿山坡一步一步逼近。沈幽兰知道,搬家的那天,帮忙的人一定很多,人多手杂,一定很忙乱。她想趁这天有些时间,再到老屋外看一看,还有哪些留下的东西该向大哥他们做些交待。该给他们的就当面给他们,该请他们照应的就请他们照应;那分得的三亩“责任田”也该让大哥帮着处理一下,是转让给别人,还是留作自己种,全由大哥去作主……

几个月不见,门前的荒草长起来了。要是往日,她会立即弯腰将那些荒草拔去,就是拔不动的,也要找来铧锹给铲个干净……今天,她觉得已没有这个必要了。老人说过,庄稼人同草争斗了一辈子,但人死后,还是要让草给严严的压在身上——人只能一时战胜草木,却无法永远战胜草木。沈幽兰知道,只要搬走了,要不了一年半载,这老屋就会更冷清更荒凉的。草挪死,人挪活,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的身体,为了生活,就不能不抛弃这间老屋。门前坡地上,还有大哥二哥房前屋后那些空闲地上,都长着一棵棵茂盛的李树。那李树结出的果子不像外地卖的那种表面上看起来又大又红又好看,但吃起来却是又苦又涩皮又厚的大麦李;这叫小麦李,书上叫它“珍珠李”,果子只有玻璃弹子大小,成熟时,黄里透红,红里透亮,脆中含甜,甜里溢香!老人说,怀孕的女人吃了它,生出的孩子就会长得白白胖胖,像面团捏就一样可爱!沈幽兰怀丹丹时,婆婆是整瓢整瓢地摘给她吃,但丹丹生下来并不是白白胖胖。那不能怪小李子没起作用,只怪家里生活太苦,缺少营养,才将丹丹像铁罐里养乌龟——越养越缩!这种李子只有孤坑有,别处没有,别处的土壤不行,就是把它移去栽了,也不结果子!这树的来路很远,也是老太太从湖北带来的。李子是农历五月成熟。“成熟时,我是要回来采摘的。”沈幽兰像告别老朋友样,轻轻抚摸着李树的枝叶;这时,她发现李树枝上垂吊着一个像子弹壳大小的虫子的卵巢,她伸手将它摘下,用脚踏上去,就见冒出一长溜白浆。“这是要对大哥讲的,每到治虫季节,一定得给这些李树洒些石灰水,不然虫子会将树干蛀断的。”

老屋南头那棵金刚栗树,算起来快有三十年了,长得枝繁叶茂,如伞如盖。这是孤坑最显眼的一棵大树,站在孤坑的任何一个方位,都能看到它那高大的身影。树下光溜,没有一根杂草。当年的于頫就是在这棵树下看书、背字典;大哥的三个孩子也是在这棵树下看书、做作业,考上大学……这两年,大哥在南边栽上了毛竹,那毛竹发展很快,大有在几年内吃掉这棵栗树的危险!“这也是要跟大哥说的,我走了,不能让那些毛竹把这棵栗树穿死掉。”

西山的阴脚伸过来了。山阴把孤坑从横空斜切成两半,一半阴晦,一半辉煌。于家坳还是在辉煌中,沈幽兰的老屋也是在辉煌中,连那土墙也是金壁辉煌!

时间不早了,沈幽兰该办的事情已经办完,她要带着丹丹重新赶回孤峰铺去。就在这时,一只黄鼠狼倏地蹿过,钻进了沈幽兰那间紧锁的老屋。

“老屋就要成为它们的天下了!”沈幽兰想着,心里掠过一丝悲凉。

“兰子,你放心,你们走了,这老屋我会帮你看住的。”婆婆已看出幽兰的悲凉,自己更是老泪纵横,就要用拐杖撑着站起。

沈幽兰急忙走到门前,扶住婆婆,说:“妈,我搬走后,很快就会把您接到街上去住的,这老屋怎么会要您老看呢!”就又掏出手帕擦着婆婆的眼泪。

“兰子,你就不要这样想了,妈今年已经七十七岁的人了,男怕三六九,女怕一四七,我已知道我的身体不行,说不定哪一天晚上,脚一伸,眼一闭,就走了,就不会再给你们添惹麻烦了!”

“妈,怎么说这话呢?……”

婆媳俩在泪水涟涟中分别了。

谁知这一分别,真的就成了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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