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张思源将发生的事情告诉妈妈，妈妈很高兴，很高兴。
那天张思源又问妈妈：“为什么爸爸总要将妈妈锁起来呢？”
妈妈说了和爸爸同样的话：“孩子，很多时候，你都会有很多问题。但也是很多时候，并不是每一个问题都有答案。你可能永远都得不到答案，但是你要明白，有时候没有答案，并不是一件坏事。你永远都要记得，妈妈十分爱你，爸爸也十分爱你，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爱。”
那年张思源六岁，他有很多问题，可并不是每一个问题，他都能找到答案。
又过了半个月，张思源手里多了一把钥匙。这把钥匙能开妈妈脚腕上的锁，这是今天早上，爸爸穿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张思源没有将钥匙给爸爸，而是将它交给了自己的妈妈：“妈妈，爸爸晚上才回来，你可以先把锁打开活动活动。”
琴琴看着这把钥匙，半晌没有任何反应。
十年里的前三年里，琴琴每时每刻都想着逃跑。她十分渴望能拿到这把钥匙，打开自己脚踝上的锁，然后离开这个村子。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回到自己熟悉的一切，三年的时间，不是很长，她甚至，甚至还可能继续完成学业。
十年里的中间三年，琴琴一次都没想过逃跑。她有了自己的孩子，虽然那是她不情愿生下来的孩子。但她只用了一个星期来调整心情，给孩子起了名字。
思源，“源”是哪里？
她需要抚养自己孩子长大，至少要照顾到他懂事。一晃就是三年，他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学会了爬，学会了走，学会了叫妈妈，学会了叫娘。“娘”这个词从前都不该出现在她的字典里，哪有城里的孩子，称呼自己妈妈是“娘”的。
可不知道怎么，有时候她听到思源叫自己“娘”，就总有一种抑制不住的落泪冲动。
那是自己的孩子，活生生从自己的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如果能重来的话，她一定不会选择将思源生下来，因为有些人，生下来就是感受痛苦的。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一点苦，一丁点都不行。
后来的那三年，琴琴总是过得十分恍惚。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生日，几乎忘记了城里生活是什么样子。她忘记了手机是什么，忘记了互联网是什么，忘记了汽车是什么，忘记了公司是什么，忘记了大学是什么。
她整日呆在这个小屋子里，看着太阳升起落下，看着月亮升起落下，看着飞鸟掠过，看着白云飘过。
她生活唯一的慰藉，除了张思源，就剩下了那个手敲琴。
她多想面前的一切是梦，醒来之后，手里握着的不是钥匙，而是手敲琴的小锤。
那是钥匙，如假包换的钥匙。
她忽然一把将钥匙扔到了院子里，将自己的头埋在膝盖中，痛哭了起来。
张思源不解其意，跑到院子里拿回了钥匙，又递给了自己的妈妈：“你不想来院子里走走么？”
“我的傻孩子啊，我的傻孩子。”
琴琴一把抱住了张思源，眼泪打湿了张思源的肩膀，似乎将衣服脱下来，能拧出一盆子眼泪来。
张思源从没有看过自己的妈妈哭的这么惨过。
琴琴拿着这把钥匙，死死攥在手里。
大人的痛苦，小孩不明白。
小孩的痛苦，琴琴很明白。
那曾经是她梦寐以求想要得到的东西，可如今她宁愿不得到，没有选择，人就能逆来顺受，有了选择，人就会饱受煎熬。张牦牛，实在是不该将这把钥匙掉在地上。更不该，偏偏是自己的儿子捡到了这把钥匙，并将它交给了自己。
她的眼泪哭干了，她几乎哭了整整一上午。
中午，琴琴给张思源做了好一大桌子的菜，都是张思源喜欢吃的菜。张思源有些好奇：“今天是什么节日么？好多我喜欢吃的东西。”
“喜欢吃就多吃一些。”琴琴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儿子很帅，继承了自己的美貌，又继承了他父亲的性格。真真是一个好孩子，长大之后，不知道会迷倒多少小姑娘。
“娘，你不吃么你？”
张思源发现妈妈只是看着自己，未曾动筷子。
“我还不饿，娘想看着你吃。”琴琴回答。
“一起吃。”张思源给自己的妈妈夹菜。
琴琴吃啊吃，眼泪总是止不住的流。她知道自己的内心做出了选择，痛苦，十分痛苦。可什么选择，不是伴随着永远也不会改变的痛苦呢。饭很苦涩，她的眼泪都咽进了肚子里。
张思源吃了很长时间。
琴琴看着门口，他有时候希望，下一刻张牦牛就站在了门口，告诉自己钥匙丢了。可再下一刻，她又觉得张牦牛现在最好还在城里工作，永远也不要发现才好。
“吃饱了嘛？”琴琴问道。
“嗯。”张思源回答。
琴琴将张思源抱在怀中，将手敲琴放在了桌子上：“吃饱了，妈妈哄你睡觉。一觉起来，你就上小学了。”
轻轻握着两个小锤，击打着金属片，悠扬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清脆之极，穿透力极广，似乎远在天边，都能够听到这美妙的音乐。
琴琴缓缓唱着歌：“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六岁的孩子，很快睡在了妈妈的怀抱里。
琴琴抱着张思源，轻轻将他放在了床上，盖上了被子。她把手敲琴和琴谱，放在了张思源身边。她吻在了张思源的额头上：“妈妈爱你，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爱。”
那天下午张思源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妈妈了。
他看着黑漆漆的院子，看着空荡荡的锁链，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他只是抓着那手敲琴啊，蹩脚敲着音符。
妈妈是怎么唱着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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