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旺跟“铁圈”说了一通革命道理。
按照他的预先想法,像“铁圈”这样,从小嫉恶如仇,敢为穷兄弟们出头冒险的小伙子,定能成为秘密农民武装的积极骨干,也能成为队伍里自己的好帮手。
阿旺是自卫军里的组长。因为识些字,自是得到了上级——一位小学教员共产党员的重视。阿旺也不负上级期望,带着他的小组,在秘密活动中打先锋,成绩突出。他很快就要加入党组织了。
过去,他的熟人同学中,“铁圈”与他关系比较好。“铁圈”因为替人打抱不平,得罪了恶绅,被迫逃出家乡时候,问过阿旺,是不是跟他一起走,而阿旺没下决心-----
现在不同了,在革命的道路上,阿旺已经走到了前头。他当然要提携自己的老同学。
听了阿旺一通宣说,“铁圈”看了看阿旺两手杵着的土枪,微笑问道:“这样的枪,你那个小队有几杆?”
阿旺说:“五杆!另外,还有一支老套筒,还有大刀,梭镖!”
“铁圈”说:“你们小队,等于只有一杆勉强算是枪的老硬火,有几杆土枪。梭镖是自己打的吧?几把大刀中,听说有两把还是在旧货摊上买来的,清朝衙门里的鬼头刀------
你刚才说,你们小队是自卫军中的主力,那么,另外的小队,拿的家伙就比你们小队还要差了。
嘻,就这样,你们能跟国民革命军对抗?嗯,就算只有县保安团乡靖卫团当对手,你们能够大胜?”
阿旺觉得,“铁圈”的语气中,似有一丝戏谑意味,不快道:“我刚才跟你说的革命道理,都白说了?历朝历代,打天下成了事的,刚开始谁有兵马?还不都是赤手空拳?要不怎么有那老故事,‘揭竿而起’呢?”
“铁圈”看了看阿旺的脸,笑道:“旺哥,我是想听一听你做大事的决心。
看来,你决心不小。
这样旺哥,我呢,刚刚从外面回来。我能回来,当然也是沾了旺哥你们闹革命的光,嘻。要不是你们弄得风声大了起来,‘吃人光’那财主老东西也不会躲到城里去。就他家里那几根破枪,也是老子顶不住的。
这下好,你们动静大了,‘吃人光’跑了-----不过,你们可是要小心哟!我呢,真地很佩服你们!
这样吧,让我在家歇两天,想一想。我要想好了,再加入你们,咱们一起,干革命——是这样说的吧?”
阿旺豪气道:“就是这样!圈儿兄弟,你快些想,想好了找我!我包你一加就入!
跟你说,要一起起事的,何止我们这一村百十号人?何止这么几支刀枪?革命大浪潮卷起来,那是,这个,惊天动地!”
“铁圈”微笑道:“好的好的。那就这样?旺哥你容我想想?”
阿旺豪情满怀地先走了。
过了两天,他来找“铁圈”,欲问其考虑的怎么样了?
结果扑了个空。
“铁圈”家中,父亲早已经去世。老母亲说,“铁圈”在前一天就离开家走了,说是有熟人朋友,在南边远方城里介绍了好工作,“铁圈”要去干活儿挣钱以养家。
“铁圈”的一弟一妹都尚幼,怯怯地看背了大刀提了土枪的阿旺。
阿旺跺跺脚,说
了句恨铁不成钢含义的话,又跟“铁圈”的母亲说:“圈儿兄弟如果回来,想好了,让他来找我。婶啊,我们的大事要成了,像圈儿兄弟这样能干的,我不敢说他能坐上八抬大轿,平时出门坐个滑竿什么的,那是绝无问题!”
阿旺走了,投身进了暴动准备中。
后来,又投身于暴动之中。
再后来,又随暴动失败的逃亡人群,进了山。
在山间躲了许久,他走出山林,在离家乡二百里的地方,改名换姓住下。
又有了很长一段一边劳作,一边观看找机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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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旺听到风声,家乡有恶霸和恶霸的“腿子”队伍,都没放松过对他的咒骂和“承诺”——“阿旺那小子回来,如果诚心悔过,也起码得废他一只手,让他磕头求饶一天,才可宽大了他!”
阿旺思念家乡,可也不敢就这样回去。
他听说自己的踪迹有可能被那些人知道了,便赶紧离开,走得更远-----
“------没想到,如今‘铁圈’他竟然在有外国人住的洎江城里找到了活儿,还干上了这样的职业,可以喝这样的外国茶------”
阿旺感慨地“啊”了一长声。
“铁圈”脸上出现了阿旺有些熟悉的,跟过去一样的微笑,笑容中又似有一丝戏谑。
“铁圈”问道:“旺哥,你怎么不在乡下闹事,跑到城里来了?”
阿旺喝了一口“外国茶”,只觉得入口涩苦,想吐又觉得不妥,咽了下去。
“铁圈”看看他,又看看周围,伸手推推一只小铁罐,说:“旺哥,不习惯吧?喏,这糖块,你含一块,嘴里就不苦了。”
阿旺依言,摸一小方块糖,扔到嘴里,甜味满嘴,立刻舒服了。
忍不住咬了一下,糖块在嘴里破开化开,这叫一个甜!
阿旺吞了甜们下去,说:“还是圈儿兄弟你有远见,看得明!”
“铁圈”一愣:“怎么?”
“嗨,就像兄弟你说的那样,那边力量太小,闹不成大事!你看那么大的,这个,农民暴动啊,几千人闹上两个月,政府军一个团来,我们就垮了------我说的,就是圈儿兄弟你那次没参加上——你不想参加的那次,唉!
后来,暴动败了之后,我离开了家乡。替人打零工做长工。对世道上的事呢,我认真看,慢慢想------
我总算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
不要说我们家乡那几十杆土枪,几百梭镖大刀,就是那边组织上吹的几块根据地,几万人马,能够跟政府对杀对拼出什么名堂来?
政府方面,一个省里都是十几万人,全国多少个省?再说政府还有洋大人撑腰,那是共产党造反能顶得过的?
哦,你在这什么,租界,干官差,自然比我知道得多。你在城里这么久,脑子又这么好使,你说说看,这个,共产党能斗得过国民党?笑话不是?唉,你圈儿兄弟早早就比我看得远------”
“铁圈”脸上没有什么明显表情,只是静静地听阿旺说。
不过阿旺还是从过去很熟悉的老同学眼神中,看出了一些——这“铁圈”的情感,起伏变化着。
阿旺想
:“看来我这表白,圈儿兄弟听进去了,不至于再误会我还在一心一意干赤党。这样,就不至于让他为难,觉得不好怎么对待我——捉我不是,不捉我也不是。”
他不喝“外国茶”,又摸了块方糖扔嘴里。
“铁圈”的眼神终于平静下来,笑道:“阿旺哥你现在明白了。什么革命,什么暴动,闹起来一大群,看起来很热闹,一支支垮下去,也都只在一阵子-----
眼下,不知阿旺哥作何打算?”
阿旺说:“我也没什么太多打算。眼下就想找些事情做。”
“铁圈”想想,说:“我可以介绍你到码头上。
像你这样能识得几个字的,先踏实干几天活。码头大工头常常下来,寻找可靠的人当小工头。到时候我找人推荐一下,阿旺哥你再机灵点-----我看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当上小工头了。”
见阿旺不接话,“铁圈”又微微斜眼看阿旺:“你不是还想干你的那一行吧?”
阿旺说:“哪一行?”
“就是你让我在乡下参加干的,你说你现在已经不干了的那一行。”
阿旺惊道:“怎么会?我刚才不是说了么?眼下这情势,那一行绝对不行了。我算是彻底看透了。
还是铁圈兄弟你眼力好,早早就看清了。”
“铁圈”笑道:“这就好。旺哥你能看透,算是不错。好些深陷在里面的,看不透,脑袋掉了,脖子还硬挺着,你说他们傻不傻?”
阿旺喃喃道:“我看他们是又傻又倔,说起来还是为了别人流血丢命------我可没他们那些心思。大道理就像画大饼填肚子,不管用------”
“铁圈”严肃了些说:“我为旺哥有这样的眼界高兴,喝!”
阿旺苦笑:“我还是来块糖吧。”又吃一块糖。
“铁圈”问道:“这么说,旺哥你愿意到码头上干了?”
阿旺立刻答道:“先缓几天吧。”
见“铁圈”沉静不语,阿旺笑道:“铁圈兄弟,咱俩不是外人,我怎么想就怎么说,请不要见怪。
我知道,你在城里开支大。虽然现在你干了个风光的活儿,估计到许多地方吃饭喝酒都不花钱,可也架不住东一下西一下的小开销。
我呢,倒是有一个捞快钱的机会。”
“铁圈”奇道:“旺哥,你刚刚来到这洎江城里,能有什么捞快钱的机会?不是倒卖膏子什么的吧?那可不能干,那是要掉脑袋的事儿。
洎江城里出过弄膏子死人的案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阿旺笑道:“兄弟你就是巡捕房的探子。我要倒卖膏子,一对不起政府,二对不起兄弟你,我可不想找那个死法。
当然,我这捞快钱的路数,也可能要死人,可绝不是死我们兄弟。
你知道向政府自首这回事吧?”
“铁圈”说:“这个我当然知道。有的盗贼向政府自首,争取轻判。
不过除了自首,还有更高更妙法子的,山上土匪受政府招安,成了政府保安团,从为祸一方的土匪变成官府治安的主力。也就是说,从坏人变成了抓坏人的人。嘿!
这年头,这样的事情不少,故事也挺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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