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列咣当咣当走了一阵。龙老七坐在角落长凳头上，紧张了大半天的神经渐渐松懈下来，合上了眼皮。
忽地感觉有些不对，猛睁眼，却见瘦子就在自己面前站着，半举了马灯，端详自己的脸。
这瘦子实在太瘦，看上去像是脸上除了皮，就是皮下的骨头了。连他的鼻子，都是瘦得尖细，使人担心这瘦子一个站不稳，脸扑在人身上，能戳破人的衣衫和肉皮。
龙老七打个寒噤，正要说话，就听瘦子冷然问道：“你到哪里？”
龙老七说：“冷州。”
正要再说点什么，却见光线一暗，瘦子转了个身，又将冷冰冰的后背对向了龙老七。
龙老七也不好多问，心中暗自嘀咕：“章大哥何等热心之人。就连那过去多少跟老子有些仇怨的检车工，也是根本上的有德之人，以德报怨，这瘦子却是个真冷之人----罢罢罢，老子也不问，到一站老子看一站----”遂又迷迷糊糊睡去。
梦中忽地又觉得不对，有什么物体，热乎乎地靠近自己的脸。
挣扎着猛地睁眼，手脚齐动，跳将起来，却不觉脚下列车动**。定神一看，自己还在守车里，列车分明停住了。
再一看，瘦子手拿一只铝饭盒，盒子没盖，热气腾腾。
龙老七一惊，心道“这瘦子好身手，刚才老子那一蹦，要不是他手脚快退了一步，这饭盒里的吃食，就要烫在老子的胖脸胖脑袋上了！”
就听瘦子冷冷地说：“老子瘦，得吃饭。你胖，也得吃饭。”
说了这句不伦不类的话，瘦胳膊一伸，铝饭盒送到龙老七面前。
竟是大半盒热气腾腾的饺子。
龙老七本来出发前就因为心中焦虑，吃不下东西，再经这么长时间颠簸，肚子早就饿了，便接过饭盒来，也不问瘦子这饺子从何而来，吃了起来。
列车又走了起来。
龙老七吃完饺子，递回饭盒去，见瘦子冷冷的脸，龙老七还是没问话。
过不多一阵，他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半醒之间，就见列车停了。
却见后面铁扶梯上，爬上来两个人，正是在“安泰大药店”外堵查自己的侦缉队队员。
一个年轻些的说：“到处找你不着，原来你跑到这船上来了。”
龙老七一愣，左右看看，自己可不就在船上？
就见船两边波涛滚滚，波涛之上，几艘水警船破浪而来，上面有人大叫：“不要走了偷卖药品给山间土匪的龙老二!”
龙老七闻言大笑：“你等朝廷鹰犬，连老子是龙老七都认不清楚，白吃官饭了。你等一众蠢驴，吃的喝的都是民众老百姓的血汗，却是白吃了，该捉的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不捉，却来抓我等替天行道的好汉，算他妈的什么本事？”
身边这两个侦缉队员中，老一些的一位，阴森森地笑道：“他妈的，你个帮里堂口的红人，说漏嘴了不是？原来你小子是这个，那个，赤党？老子说你怎么偷偷摸摸地跑了走，先上船，再上车，想跑?没那么便宜，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不知道老子们侦缉队大高手就是专门抓你等奸人贼党的----”
龙老七急眼了，到怀里掏摸。
他曾经用他二哥的一支手枪，放过几枪，准头还行。
怀里哪里有枪？
更急之下，左右摆脑袋，要找一件称手的物件，和要抓他的人拼斗！
忽然从身后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拍在他的肩头。
龙老七大骇：“这等鬼魅般的身手，老子命今日休矣！”
却听得耳边冷喝：“醒醒。”
睁眼一看，却是在货列守车上，列车停在一个几近荒芜的小站上。四下无人。
天色好像有些麻麻亮了。
瘦子见他醒了，冷冷地说道：“你到了，下吧。”
龙老七看看左右，疑道：“这里是冷州？”
瘦子说：“下去，往后走，向左拐，再走五里就到了冷州城西。那里一段城墙塌了，随便进城。这车就要开了。你下去。”
这是他俩一起出行到现在，瘦子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朦胧中，龙老七猛地觉得，这瘦子，自己过去——这一次之前——见过。
看着瘦子瘦的出奇的冷脸，龙老七觉得自己不好问，也不好多说。
他一拱手：“兄台大恩，就不言谢了。山高水长，以后龙某有机会，一定报答。”
瘦子只是看着他，脸上仅有的几丝肌肉也不动，看不出来是什么表情。
龙老七不好再说，转身从铁扶梯倒退下去。落地，刚一转身，听得后面说话，却是瘦子的声音。
“没认出来老子——老子真地瘦成这个样子了？喂，好自为之吧。”
货列就在此时开动了。
龙老七转过身，心头大震！
列车移动了。瘦子已经进到了守车里面去。
龙老七真地呆若木鸡。
“是他，老子怎么就没认出来，也没想到？
妈的，这家伙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干这样的活儿？
我的天，这半天一夜地下来，老子真是撞了鬼了！”
瘦子原来不瘦，是个壮实汉子，姓者名亮衣。
当然这只是龙老七认识他时候，知道的他那时名姓。
者亮衣当年是一家大财主的仆人。
那次，者亮衣到省城里，找到帮里堂口，乃是为了搭救他的少主人。
他的少主人离开家乡，在外读书，刚刚被政府抓进大牢。
者家老主人正卧病在床，这等坏消息，不宜让他知道。夫人和管家商议，派忠诚的仆人者亮衣前往南江省城设法搭救。
者亮衣通过老主人的老关系，加上自己过去走江湖时候的关系，找到了帮里堂口上。
堂主虽觉为难，还是看在老主人和另一些老朋友的面子上，开始了营救活动。
者亮衣被安置由龙老七负责接待。
龙老七和者亮衣一聊之下，决定请者亮衣到自己独居的住处。两个房间，一人住一间。吃喝聊天，在城里逛玩，两人都在一起。
两人谈得来，很快成了朋友。
政府里一些掌握大权的官员经过争论，最后的结果是：判处者亮衣的少主人死刑，立即执行。
龙老七得到帮里一位长老的秘密命令，设法向者亮衣封锁消息，并设计骗者亮衣出南江省城。最好是能够骗他回家乡
去。
不然，以者亮衣当时的性格和对主人的忠诚，会毫不犹豫地劫法场，甚至再想些什么别的招法。
那样的话，在坚决要杀绝赤党的国民政府之强大机器面前，者亮衣将像一只飞蛾，扑向熊熊的篝火。
龙老七对者亮衣说：“亮衣老弟，贵少主人的案子，我们托的那位长老，上下打点，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最近就会有好的结果。
长老和朋友们为了此事更加稳妥，需要到少主人家里取一件物事来，以便在法庭上做个证明。
他们跟我说了这件事，要我随你走一趟。
因为负责此案的军警方面很留意案子内外，我们走这一趟，必须保密。所以，帮里人等就不跟你见面谈了。你看这是什么？”
龙老七拿出了帮里用来作一般调令用的一枚竹签。
者亮衣一看，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龙老七反而觉得有些愧疚，暗想：“我这是骗我亮衣兄弟呢！只是眼前除了这一招，也无他法能够保得亮衣兄弟的性命。如果现在他知道了，以他的忠心勇敢，必是要拼死去救他的少主人----嗨，他那少主人，有钱有势，如果要多讨老婆，都可以随意娶上好几房，怎么就去鼓捣什么救国救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个救国救民法，看看他现在，国也救不了，民也救不了，连他自己，都救不了，还连累得家里人和朋友们都为他出钱卖力，也只落了个鸡飞蛋打！唉。我多的不用想，还是想办法糊弄住亮衣兄弟----”
两人到江边上了船，上水行了两天，下船后，租了两匹马。
两人骑马沿大路而行，走了一天，黄昏时分进了一个县城，住进一个小旅馆。
天色渐黑，两人出来到街上，进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一斤白酒，几个菜。
者亮衣本来无心吃喝，龙老七不停说劝之下，又说些江湖上的逸闻趣事，引起这年轻人的兴趣，一时放下心头重压，听听说说。
两人正边聊边吃之间，者亮衣忽地停了说话。
他同时还停下了手的动作。
龙老七看见，对面这位结识不久的朋友，右手筷子夹了一块扣肉，左手握住一只酒杯。
扣肉片停在空中，酒杯刚刚离开桌面，人脸上肌肉**，两眼直愣愣地看着龙老七的肩膀。
龙老七疑惑地看者亮衣的眼神，立刻意识到：“亮衣兄弟是在看我的身后----”
这时候他也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大声说话声。
“-----你没听说么？就是出县城西门八十多里的者家庄的少主人，嗨，搞什么共产的党的什么什么委员，其实，那委员算个屁！什么省一级市一级的委员，跟老子国民党的区级委员都他妈的没法比！老子跟的王委员，就是区一级的吧？老婆都有两个，这两年，家里田产都多了二百多亩，那什么者少爷，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龙老七慢慢微微转动上身，看到了身后一张桌子边上，坐了两个人，一个身穿一身警察制服，还挎了支手枪，另一个是个便衣年轻人，身前桌边靠了一支步枪。
便衣年轻人正在高谈阔论。
龙老七心叫“不好”。“这两个政府的人，在这里胡吹，可要把老子的事情弄坏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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